“体恤?”李不坠嗤笑一声,加剧了胸腹间的疼痛,咳了两下,声音愈发虚弱,却透着嘲讽,“怕不是留在这儿…方便看管吧?那老东西……咳咳……到底是人是鬼?”他指的是那冕旒垂珠之后,面皮下菌丝涌动的“圣人”。
“不知道。”陈今浣回答得干脆利落,目光掠过李不坠脸上尚未平息的暗红经络,又转向另外两张软榻。“先顾好你自己。你体内那股野火,再烧下去,神仙难救。”
李不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泠秋躺在离他几步远的软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脱下的道袍前襟那片深褐色的血渍在昏黄灯光下触目惊心。老医官正用银针蘸着一种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膏,翼翼小心地涂抹在胸前几处大穴,动作凝重得宛如在进行某种仪式。更远些,于雪眠蜷在榻上,断腕处被金针封着,上面覆着厚厚的艾绒,青烟袅袅,辛辣的气味混在浓重的药味里。
“他们……”李不坠的心沉了沉,喉咙有些发紧。
“师兄道心受创,真气枯竭,脏腑震裂,靠一口药吊着。”陈今浣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只有眼底深处浮现出些许阴郁,“于姑娘的伤……泥犁子的秽气钻得深,腕子断了,那东西反倒像扎了根。还有股更邪性的玩意儿……”他语焉不详,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稍作停顿后补充道,“离苦没撑过来……欧阳将军…恐怕也快了。”
男人的詈骂尚未吐出,恰在此时,泠秋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浅薄,如同被抛上岸的鱼。老医官刚为他换过胸前药膏,那深紫色的淤痕在微光下显得愈发狰狞。此刻,他蜡黄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眼皮下的眼球剧烈滚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与无形的存在激烈争辩。
“冯天师…大道非虚妄…苍生…非刍狗…” 破碎的呓语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深切的痛苦和挣扎。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五指虚抓,像是要抓住什么正在消散的东西。老医官慌忙按住他试图抬起的手臂,又取过银针,在他几处安神大穴快速刺下。
“心神受损,魂魄激荡。”老医官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发颤,“这‘回春液’…药力太猛,勾起了心魔!快,再取些宁神散来!” 助手手忙脚乱地在药箱里翻找。
李不坠看着泠秋痛苦挣扎的模样,又看看于雪眠腕间缭绕的青烟和强忍痛楚的侧脸,一股混杂着无力与焦躁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烧。他想撑起身,左臂的麻木却让他重重跌回榻上,牵动内伤,咳出一口带着靛蓝丝絮碎片的污血。
“该死……” 他低咒一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背狠狠蹭去嘴角的血沫,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紧闭的殿门,仿佛要透过厚重的门板,将外面那些囚禁他们的存在烧穿,“这鬼地方…待下去都得交代!”
陈今浣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到那滩咳出的污血上。靛蓝的碎屑在深红中微微蠕动,细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针尖扎进他眼底。饿。那感觉又翻涌上来,无声催促着他撕开眼前的皮囊。
“省点力气。”他别过脸,臼齿咬在两边的口腔内壁,势头像是要从内侧咬破脸颊,“骂不穿那扇门。”
另一侧,老医官刚刚将宁神散的粉末混入温水,试图撬开泠秋紧咬的牙关。泠秋的呓语变得破碎而急促:“…星轨…锁龙…假的!都是假的!天师…你错了…你错了啊!”他猛地一挣,枯瘦的手指在空中乱抓,手背擦过老医官手中的药盏,半盏温热的药液泼洒出来,淋湿了他胸前深紫色的淤痕。那药液渗入中衣,深褐色的“回春液”与暗紫的淤伤混在一起,颜色诡谲。
“压住他!快!”老医官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用布巾去擦拭,又示意助手帮忙按住泠秋剧烈颤抖的肩膀——却被陈今浣制止。他轻轻推开围在榻边的医工,亲自上阵,将左手手掌覆在泠秋胸前。跨越了第二道死亡的他,已经能够使出完备的燔官大权,去往那既定的未来。
一阵低沉的念诵过后,那赭色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原地,吓得几名医官跌坐在地。老医官见状连忙走向门外,想要向监视者通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被李不坠的大刀拦住。
“不要做多余的事,交给他。”
……
上天非汝知,何苦诘其常。
岂惜尽告汝,於汝恐不庠。
陈今浣来到了泠秋道心破碎的未来。
碎琉璃般的天空低垂着,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无数龟裂的纹路,将黯淡的天光切割成冰冷的几何碎片,无声地洒落。脚下并非实地,而是一片凝固的、广袤无边的灰烬之海。海水呈现出一种近乎死亡的透明,幽邃得令人心悸。每一片凝固的浪涛,每一道静止的涟漪,都清晰地倒映着画面,如同无数破碎的镜面被强行拼合在一起——
初入长明观时,少年身着宽大道袍,于晨光熹微中笨拙地挥动木剑,汗水浸湿额发,眼神清澈,带着对“道”几近本能的孺慕。画面一转,容貌半青半熟的他立于润山绝壁,狂风鼓荡袍袖,闭目吐纳,真气在指尖凝成细小的霜花,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要将整个天地纳入胸中清气。再往前,青年道人眉宇间已有沉毅之色,手持五行法剑,在妖魔肆虐的荒村布下剑阵,剑光流转间护住身后瑟瑟发抖的妇孺,那守护的意志坚如磐石。
那是泠秋的道心基石,是他以性命守护的信念。然而此刻,这基石之上,却横亘着巨大的、闪电形状的裂痕。裂痕深不见底,边缘犬牙交错,如同被最暴戾的雷霆劈开。
而这便是燔官大权为他揭示的,泠秋道心破碎后凝固的“未来”——一片由毕生信念的残骸与崩塌瞬间的绝望共同冻结而成的死海。静默无声,却比任何凄厉的嘶吼更能绞碎魂魄。
陈今浣踏前一步,灰烬在靴底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站在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之间,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白色余烬,打着旋扑上他赭色的衣摆,留下斑驳污痕。
没有光,也没有纯粹的黑暗。一种沉闷的、仿佛被厚重棉絮包裹的晦暗笼罩着这片废墟。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余下无边无际的破败和死寂。犹如一座被业火彻底焚毁,又被绝望冰封的道心坟场。
几片未被完全焚毁的经卷残页散落在灰烬中,墨迹晕染成团团污迹,又被寒风吹得卷起边角,发出簌簌的轻响。
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
是泠秋——或者说,是他在此处意识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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