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秋跪在冰坑边缘,那声“吃”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灰烬的废墟里荡开空洞的回响。他枯瘦的指尖仍抠着冰冷的灰土,几乎要嵌进那没有生命的颗粒里。散乱的长发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转动,空洞地投向陈今浣,里面没有惊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仿佛刚刚理解了一个极其陌生、荒诞不经的词。
“吃?”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沙哑,微微偏头,视线越过陈今浣沾满灰烬的赭衣下摆,落向墙角那团由经卷灰烬汇聚,不断扭曲翻腾的秽物。那东西表面浮凸的《度人经》残句正剧烈地蠕动变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吃”字惊扰。先前如影随形的低语,竟真的停滞了一瞬。
废墟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凝固的灰烬之海不再有风卷起的簌簌声,只有秽物无声的翻滚和泠秋粗重的喘息。
“不然呢?”陈今浣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惫懒。他靴尖踢了踢脚边一块焦黑的木块残骸,那东西应声碎裂,化作更细的粉末融入灰海。“留着它过年?让它继续在你耳朵边上念经,念到你真信了‘不如归去’?”他深黑的眼珠在晦暗天光下显得格外幽邃,目光在泠秋麻木的脸和墙角那团蠕动之物间来回游移,“它啃你的道心,我啃它,天经地义。你点个头,我就当开席了。”
墙角那团灰烬秽物忽然向内一缩,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紧,表面那些扭曲的符咒篆文疯狂闪烁,随即爆发出更浓烈的恶意。一股远比先前更加恶毒的意念轰然炸开,不再是低语,而是无数重叠、充满怨恨与狂乱的嘶吼,如钢钉刺进泠秋的脑海。
“贼!”
“执迷!悖逆!”
“违天道!三清弃!”
“噬心夺魄!永堕无明!”
“所念皆虚妄!随吾归寂静!”
“喔唷、还会作宝塔诗?”一根从赭衣之下窜出的触须绞住了它,直接打断聒噪的喋喋不休,“想必吃起来是墨水味吧,清淡微甜,正好给琼酥羹解解腻。”
灰烬秽物并不服气,它的形体剧烈地膨胀拉伸,不再局限于角落,而是如米浆般流淌着,迅速向泠秋跪坐的位置蔓延过来。灰白色表面翻涌,同样凝聚出数条细长、末端尖锐如矛的触须,带着破空的尖啸,狠狠刺向泠秋毫无防备的心口。
“准你动他了么?”
就在那灰烬尖矛即将触及泠秋道袍的刹那,陈今浣动了。他没有去看那致命的攻击,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靴底重重踩在泠秋面前那片覆盖着灰烬的冰坑边缘。他俯下身,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赭色残影,沾满污垢的手掌并未去格挡袭来的灰矛,而是径直拍向泠秋的额头!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在这意念嘶吼的狂潮中显得异常突兀。
泠秋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天灵盖。那几乎将他意识撕裂的怨毒嘶吼,被这一掌拍得骤然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并非温暖却异常清晰的力量,如同烧红的针尖,毫无阻碍地刺入他被混乱填满的脑海。
“师兄,闭眼!”陈今浣的低喝在他耳边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被那掌心的“清晰”强行牵引,泠秋闭上了双眼。
黑暗降临的瞬间,并非宁静。那些怨毒的嘶吼依旧在识海的边缘疯狂撞击,灰烬秽物刺来的冷酷杀意更是近在咫尺。然而,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心,一点微弱的光却骤然亮起。
那不是真实的光,而是一段被强行从记忆废墟深处拽出的“感觉”。
是初春料峭的寒风,刮过润山裸露的岩石缝隙,发出呜呜的哨音。
是脚下踩着新融雪水的冰凉和泥泞的柔软触觉。
是肺泡被冷冽空气刺痛的清醒感。
还有……掌心残留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温热脉搏。
一个瘦小而温暖的身躯被他用道袍裹着,抱在怀里,正艰难地穿越风雪肆虐的山脊。怀里那孩子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呛咳都带出点点温热的腥甜溅在他颈侧,身体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只有那弱小又倔强的心跳,透过浸满冷汗的皮肤和单薄的衣料,一下,一下,柔弱却顽强地敲击着他的掌心。
“冬儿撑住……就快到了……” 他听到自己当时嘶哑的声音在风雪中断续响起,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带出珍贵的体温,被狂风瞬间卷走。脚下一个趔趄,他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妹,膝盖重重磕在道旁的岩石上,剧痛钻心,却不敢有丝毫松懈。那点微弱的脉搏,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风雪更大了,视野白茫茫一片,连近在咫尺的岩石轮廓都模糊不清。他咬紧牙关,挣扎着想从岩石上撑起麻木的身体,手指在雪地里胡乱抓挠,指尖触到一截粗糙而坚硬的东西——是半截被风雪摧折的枯枝,虬结粗糙,带着山野树木特有的粗放质感。他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攥住了那截枯枝。不是为了支撑身体,而是仿佛要将某种同样坚韧不肯屈服的东西,从这冻土里生生抠出来。
现实之中,毫无征兆地,泠秋那只搭在锦褥边缘、沾着药渍和污血的手向上痉挛着抬起。五指如鹰爪般猛力抓握,指关节绷得发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这剧烈的动作带翻了榻边小几上那盏盛着半碗“九转回春液”的玉盏。
“当啷——!”
玉盏倾覆,深褐色的粘稠药液泼洒而出,大半淋在泠秋胸前那片深紫色的淤痕上,迅速洇开,将素白的中衣染成一片污浊的深褐。剩下的药液滴滴答答,溅落在冰冷的青砖地面,留下几点深色印记。
“哎哟!”老医官惊得手一抖,手里的软布掉落在地。他慌忙想去按住泠秋痉挛的手臂,又想去擦拭泼洒的药液,一时间手忙脚乱。好在没过多久,那只手便松开垂落,解除了这小小的危机。
而在那不可知的“未来”,陈今浣已经抓住那团秽物啃食起来——灰烬在齿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碾磨声,如同咀嚼干透的土块与朽骨。陈今浣漠然地撕扯着那团由经卷残骸与绝望凝结成的秽物。尝不出味道,或者说,那感觉更接近于吞咽一团凝固的烟雾,带着焚烧后的焦苦余韵,沉甸甸地坠入他早已被匮乏感灼烧得麻木的脏腑。
而在泠秋眼中,这亵渎的一幕已被彻底扭曲污染——那团蠕动的秽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那瘦骨嶙峋、咳得蜷缩成一团的小妹。她那苍白的小脸因剧痛而扭曲,漆黑的眼眸里盛满了孩童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而陈今浣的袖中钻出一根根拇指粗的触须,接连不断地刺入小妹单薄的胸膛,宛如地狱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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