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风骤然凝滞。萨满嘶哑的尾音像断弦般卡在喉头,法杖顶端骨铃的乱响被一股无形的重压碾碎。灰白盐雾不再是均匀的流动,它在前方那片沉黯的涡旋边缘剧烈翻搅,浑浊如沸汤。涡眼中心,一个扭曲的轮廓正撕开浓雾的帷幕,抵抗着粘稠的阻力,向外分娩。
首先刺破灰白帷幕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青白,指尖沾着半凝固的暗红污迹,却异常干净——没有盐粒的附着,仿佛这?原的侵蚀刻意绕开了它。接着是手臂,裹在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碎布料里,布料下隐约可见虬结的筋肉线条,绷紧得有些不自然。盐雾被更粗暴地排开,那东西的整个上半身终于挤了出来。
这张脸完整地复刻了少年清瘦的轮廓,湿透的赭色道袍残片紧贴在嶙峋的胸膛上,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几缕黏在干裂的唇角。甚至左颊那道被碎石划开的浅口,位置都分毫不差,正缓缓渗出暗红的血珠,滑过下颌,滴落在灰白的盐壳上,瞬间被贪婪吮吸成一粒深红盐晶。
然而,皮囊之下,是彻底的空洞与错位。
那双深黑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神采,只剩下两潭凝固的、毫无生气的墨色,像是戳破了的死鱼眼,嵌在眼眶里,倒映着这片灰白天地。嘴角不自然地向上牵扯,扯出一个僵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貌似是在模仿笑容,肌肉的牵动却只显露出皮与骨之间缺乏缓冲的生硬。颈间本该是缂丝禁制的位置,空空荡荡,只留下一圈狰狞的紫褐色,像是被某种东西粗暴地勒断后留下的瘢痕。
它微微歪着头,颈骨发出轻微的“喀啦”声,那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僵立的三人,最终定格在浑身绷紧、几乎要捏碎刀柄的李不坠身上。喉咙里滚出一串意义不明的、类似气泡破裂的咕噜声,然后,干裂的嘴唇缓慢地开合,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李大捕头…还有…师兄……路…找到了……跟我来…呀……”
一股混杂着暴怒、惊骇和更深沉钝痛的洪流在李不坠胸中炸开——他认得这张脸,认得这破碎的声音,甚至认得那伤口的位置!可眼前这东西……这披着陈今浣皮囊的空壳,散发着比?原寒风更刺骨的,纯粹的亵渎与恶意。
匈奴萨满整个人瘫软下去,全靠法杖支撑才没彻底趴伏在地。他枯黄的手指死死抠着杖身的兽骨纹路,浑浊的老眼惊恐地瞪着那“陈今浣”颈间的紫褐瘢痕,用尽最后气力挤出几个字:“刀伢子,你千万要分清…那是兽缇子……”
僵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双空洞的假眼紧紧锁定男人因暴怒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它迈出了第一步,动作带着一种初学步孩童般的笨拙和迟滞,覆盖着盐晶的靴底陷入湿软的盐壳,再拔出时带起几缕灰白的丝。它无视了瘫软的萨满,无视了静立的吴命轻,甚至无视了侧后方气息陡然变得锐利的泠秋,目标明确得可怕,一步、一步,朝着李不坠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关节细微的错位声,仿佛这皮囊下的骨骼尚未磨合妥当。
“我…回来了……你…不高兴?”
“畜生——”李不坠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铁砧上锤打出来,带着火星和血腥气,“把…他的皮……脱下来!” 大刀终于彻底出鞘,刀风不再是蒸腾的热浪,而是凝成一线粘稠如血的光焰,缠绕着刀身疯狂流转,将周遭的空气都灼烧得微微扭曲。刀尖笔直地指向那步步逼近的皮囊,灼热的杀意几近化为实质。
那东西的脚步顿住了。空洞的假眼似乎“看”了看指向自己的灼热刀锋,缓缓抬起那只沾着污迹的手,动作依旧滞涩,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抚向自己左肩的位置——那里,赭色道袍撕裂了一个口子,露出底下同样被撕裂的皮肉。伤口边缘翻卷,深处却不是鲜红血肉,而是不断分泌着粘稠暗黄胶质,类似组织液与菌丝混合的诡异状态。指尖轻轻按在那翻卷的皮肉边缘,暗黄的胶质沾上指头,散发出浓郁的兽骚味。
“疼……”它喉咙里再次挤出沙哑的嗓音,空洞的眼睛依旧“望”着李不坠。俄而,那僵硬的嘴角再次向上拉扯,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扯得更大,几乎撕裂了脸颊的皮肤,露出底下更深沉的非人暗色。“你…来…晚了……”
盐壳在兽缇子足下无声软化,暗黄胶质从肩头伤口渗出,裹着细碎盐粒滚落,野兽气味腺的腥臊弥漫了空气。那抹撕裂的假笑凝固在苍白皮囊上,挑衅似地对准怒火中烧的男人,重复着:“来晚了……”
五行剑横飞出鞘,寒气瞬间弥漫。坎水真气没入盐壳,李不坠靴底方寸之地顷刻冻结成一块坚硬光滑的镜面,森白寒雾蒸腾而起,强行压下他周身翻涌的灼热煞气,也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几近沸腾的杀意上。
“莫动手,此物是饵,为诱我等入彀。”泠秋的身形已无声地横插在暴怒的男人与那东西之间,“人生在世,三万天借副皮囊。你的皮囊,就这般轻易拱手让人?”他后半段话似乎是特意说给不在场的某人听,字字敲在盐壳上,回荡在?原的风里。
那东西被道破根脚,僵滞的面孔扭曲了一瞬,假笑愈甚,嘴角缓缓咧到耳根。它不再看李不坠,空洞的假眼转向泠秋,喉咙里咕噜声更响,沾着暗红污迹的手缓缓抬起,竟模仿着泠秋负手而立的姿态,只是动作笨拙如提线木偶,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亵渎。
“师兄…也…不认…我?”刻意模仿的委屈一字一字挤出。
“你既然拥有神志,就该明白挑衅无用——开门见山地说吧,此行意欲何求?”泠秋的视线掠过那僵直抬起的手臂,落在兽缇子肩头翻卷的皮肉深处。冷酷的逼问蛮横地撕开了披人皮的空壳所伪饰的最后一点残像。
“…呵……教主…要见……你。”盐风卷过兽缇子抬起的指尖,沾着暗红污迹的指甲缝里嵌满细碎的盐晶,折射出幽微的冷光。冷光所指,正是李不坠。
“见你祖宗!”李不坠向前踏出半步,正欲挥刀,靴底冰壳森然咬住胫骨,周身蒸腾的煞气为之一滞,灼浪撞上无形雾障,腾起一片嘶鸣的白烟。
“皮相是渡舟,亦是囚笼。”吴命轻淡漠的声音在豗溃子的雾障里响起,雾气的屏障拦下了男人的怒火,他亲自发问道,“阁下尊主要见的,是囚在笼中的火。还是渡在舟里的魂?”
瘫软在地的匈奴萨满突然呛咳起来,十指抠进冰冷的盐粒,双眼死死瞪着兽缇子抬起的指尖,喉间迸出凶狠的土语诅咒:“录衮尔…录衮尔卡萨!”那似乎是某种极恶毒的称谓。
“火…还是…魂?”它没有理会萨满的咒骂,缓缓重复着吴命轻的词语,用着一种孩童学舌般的怪异腔调,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茫。“教主…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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