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单手撑地翻身,刀柄在掌心攥得死紧。眼前景象似曾相识却又扭曲得骇人——破碎的电脑屏幕镶嵌在盐壳里,荧光幽幽;一叠染着褐渍的财务报表被冰晶裹成化石,纸页边缘支棱着刺破冰层;扭曲变形的转椅腿深深扎进地面,金属表面爬满灰绿丝絮般的蚀痕。空气里弥漫着复印机臭氧、劣质茶叶和一种类似古墓深处淤泥的混合气味。
陈今浣的声音来自一堆倾倒的档案柜形成的阴影夹角。他斜倚着冰冷的金属柜体,身体呈现出一种半融化状态,赭衣只剩几缕残片挂在肩头,裸露的肌肤下不见血肉,只有缓慢流动的浑浊如淤沙的暗色流光,隐约勾勒出骨骼与经络的虚影。
“浑仑觋?”李不坠警惕地环视这片诡异的腔体,喉间残留着盐粒的粗糙感,“是何物,在何处?”
“那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东西。”陈今浣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几近透明的皮肤,摆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它无处不在,又不在此处。就像水渗进沙里,你看不见水,只看见湿透的沙。”
他微微偏头,示意李不坠看脚下。李不坠低头,发现那冷硬光滑的灰色地面上,除了自己带进来的盐晶污迹,还覆盖着一层极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胶薄膜,正极其缓慢地脉动着,一如某种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呼吸节律。“这就是它的‘痕迹’,它爬过的地方,就像被蛀空的木头,变得脆弱不堪。不同世界的‘隔层’被它蚀穿了,内容物就掉下来,融嵌在一起。”
李不坠的指尖悬在壁面的凝胶上方寸许,那股微弱的脉动透过空气传来,带着活物内脏般的黏腻温度。他终究没有触碰,转而用刀鞘尖端抵住地面——暗红经络触及凝胶的刹那,薄膜下骤然翻涌起无数细小的灰绿气泡,如同被惊扰的虫卵,旋即又平息如初。
“它在尝你。”陈今浣支离破碎的身体在档案柜阴影里挪动,淤沙状的黑瘤在肋间鼓胀。“刀上的火气太冲,对这里的东西来说……像往汤锅里撒了把辣椒面。”
李不坠闻言抽回刀,地面凝胶上留下一点灼烧后的焦痕,正迅速被新渗出的粘液覆盖。“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这鬼地方怎么破出去?”他环视这片荒诞的坟场,冰壳里的报表、盐晶中的荧光屏、扭曲的金属椅腿……一切都在恒定不变的冷光下散发着腐朽的静谧。“还有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能拼回去吗?”
“呵呵,这是在担心我?”陈今浣低笑,胸腔里黏液的流动带起一阵浑浊的汩汩声。“只要头还在,一切好说。那黑门差点把我的药骸吃干抹净了——虽说这玩意是淮胥老贼的造物,但用起来挺顺手…呃…顺脑的?”他艰难地靠上半身支撑住,尝试蠕动过来,残躯在地面拖出湿痕,“得要副新身子——我看你的就挺不错,让给我?”
李不坠不语,他盯着地上那团蠕动融合的怪异形体,胃里一阵翻搅。这景象比尸山血海更令人不适,一种对存在根基的亵渎。
“你怎么没反应?不想砍我了?”陈今浣见玩笑话未得回复颇感无趣,便用露出半截白骨的手指戳了戳胶质,“你说,要是它爬进长安城,把朱雀大街的牌坊和工商局的瓦砾黏在一块儿……该叫什么?新长安?”说着,他又神经质地讪笑起来,“哈、新长安…可以作广告位出租。”
“你还有力气胡言乱语,就行。”
“…玩笑嘛,李大捕头,当真就无趣了。”黑瘤在肋间鼓胀,少年放弃了移动的尝试,支离破碎的上半身倚着档案柜滑落几寸,赭衣残片下透出的暗色秽浆随动作紊乱了一瞬,如搅浑的泥水。他艰难地抬起一只近乎液化的手,指尖虚点李不坠脚下那片被刀煞灼出焦痕的凝胶薄膜,“瞧,它尝到味儿了…这地方,记仇。”
话音未落,那点焦痕边缘的凝胶骤然翻涌,灰绿气泡密集得犹如煮沸的沼泽。地面那层几乎无法察觉的薄膜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慢地向上隆起,形成一条指头粗细,不断扭动的粘稠长条,顶端裂开米粒大的口器,无声地朝向李不坠靴底残留的灼热气息延伸。
李不坠瞳孔微缩,手中刀柄一紧,本能地后撤半步。靴底刚离地,那凝胶长条便飞刺探出,扑了个空,顶端的口器砸在冷硬的灰色地面上,溅开几点污浊暗黄。它不甘地原地蠕动收缩,最终缓缓塌陷,重新融入那片缓慢脉动的薄膜中,只留下一小片颜色更深的湿痕。
“脾气不小。”陈今浣的声音像是从破裂的皮囊里漏出来,“看来你那把火,不合它的胃口。”他试图调整姿势,残躯在档案柜的金属棱角上蹭过,发出让人发毛的刮擦声,几缕黏稠黑淤被刮落,滴在地面薄膜上,转瞬便被吞噬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李不坠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滩正在缓慢“流淌”的残躯上。“所以,你把自己弄成这摊泥,就为了告诉我世界快烂穿了?怎么出去?还有,”他赤瞳死死盯住陈今浣那张勉强维持人形的脸,一字一顿,“这副鬼样子,怎么找欧阳将军?怎么拔三坊瘟种的根?”
“急什么……”陈今浣试图耸肩,这个动作却让他半敞开的胸肋剧烈一颤,几乎崩裂。“黑庙门…是活的。它吃下去的东西,不会立刻消化干净。尤其是我这种…呃…硌牙的。”他微微偏头,眉头蹙起,似乎在艰难地感知着什么,“我的一部分药骸……还在它‘肚子’里打转。让虚疑顺着那点感应,或许能摸到离开这里的门。”他喘了口气,破碎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档案柜冰冷的金属边缘,“至于这副身子,得借点东西……补补。”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扫过李不坠紧握刀柄的手,扫过他覆着薄薄结晶的裤脚下摆,缓慢向上移动,停在了沾有盐粒的衣襟上方,颈肩相连的粗大血管上。
李不坠顺着少年的视线低头,想起他向泠秋讨要血食时的情景,眉头拧得更紧。自己…也要那样做?
“想要?”
“一点点就行,当是赊的?”
赊?这词从那家伙嘴里吐出来,带着股市井的油滑,却又浸透了非人的饥渴。眼前这摊勉强拼凑出人样的药骸,这身被黑庙活活碾碎又不知如何在此地重新聚拢的残躯,此刻正明晃晃地觊觎着他血管里奔流的东西——那份滚烫的,带着瘗官煞气的活血。
那双赤瞳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恶心,是警惕,还是…一丝目睹生命在污秽中挣扎求存的恻隐?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死寂的方形空腔里,只有盐粒析出时的细微嘶嘶声,和那破碎胸腔里粘液缓慢流动的汩汩声,交织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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