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失重感支配住所有感官,随即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庞大而黏稠的压力。有别于单纯的物理挤压,那是整个存在的边界被强行塞进一条正在熔化的铁管。
视线被尽数剥夺,只有疯狂闪烁、毫无意义的色块与线条在颅内尖啸冲撞。光怪陆离的景象被时空乱流粗暴地搅拌在一起,形成足以令灵魂崩解的视觉噪音。
听觉亦被完全扭曲。石驼沉闷如雷的腹鸣、通道深处岩石崩裂的闷响、那癫狂的古老吟诵、甚至同伴近在咫尺的呼吸心跳,所有声音被拉长、压缩、叠加,最终化为一种持续不断的、类似金属疲劳断裂前的尖锐嘶鸣,直接作用于骨髓深处。
对时间的感知彻底混乱。一息仿佛被拉长成永恒,下一秒又似被压缩至弹指。煎熬有了具象化,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粘稠的黑暗中,一点稳定的幽绿磷火骤然刺破混乱。
是石驼的眼瞳。
那点绿光是暴风眼中唯一静止的灯塔,通道深处那片嶙峋的黑色巨岩景象骤然清晰凝固,取代了所有狂乱的光影噪点。粘稠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失重感被蛮横地终结。
“嗵、嗵、嗵、嗵——”
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李不坠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物体上,震得五脏六腑快要移位。他忍着疼痛,第一时间撑起身体,赤瞳在刺目的白光与凛冽寒风中急速聚焦。
脚下不再是灰白的盐壳,而是奇形怪状黝黑如铁的岩石,覆盖着一层不算太厚的皑皑积雪。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如无数细小的冰刀抽打在脸上,带来漠北特有的干燥而酷烈的寒意。空气稀薄清冽,吸一口,肺叶都像在被千刀万剐。
彼时的雪还是雪,而不是盐。
他们身处一片陡峭的断崖边缘。身后是深不见底,被翻涌雪雾遮蔽的幽谷,前方地势略缓,但依旧怪石嶙峋。视野尽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几乎压到远处起伏的黑色山脊线。风雪不算暴烈,却带着一种磨蚀一切的永恒漠然。
石驼庞大的身躯就砸在十几步外,压倒了一片枯死的矮棘。眼缝深处的幽绿磷火微弱地跳动着,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显然刚才的冲撞对它自身也是重创。它的头颅却固执地抬起,嶙峋的吻部指向断崖前方一片相对平坦的岩台。
泠秋的身影在不远处显现。他落地无声,周身真气荡开新落的雪沫,五行剑已握在手中,剑穗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目光沉静地扫视这片陌生的绝地。
欧阳紧单膝跪地,银甲上迅速凝结起新的白霜,断刀深深插入身旁的岩缝才稳住身形。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神色中残留着穿越通道的眩晕与痛苦,更多的则是面对这片真实漠北苦寒之地的凝重。
“咳咳、骨头差点散了架。”陈今浣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在李不坠身侧响起。他撑着硌人的岩石站起身,赭衣在穿越的撕扯中更加破碎,但裸露的皮肤下,那些骇人的裂口和翻卷的秽浆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几道颜色略深的疤痕,似被粗糙的针脚缝合。“这畜牲,倒是会挑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石驼的指向,聚焦在那片平坦的岩台上。
岩台中央,几块形态狰狞的巨型黑色岩石半埋在积雪中,像几头冻毙的远古凶兽遗骸。其中最大的一块,形似某种巨大生物蜷曲的脊骨,结构相对完整,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且扭曲的刻痕。
那些刻痕绝非天然风化,也非工具开凿的规整文字。每一道都入石极深,边缘翻卷粗糙,带着一种癫狂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力道。刻痕的走向毫无规律,纵横交错,相互覆盖,有的像痉挛的爪印,有的似撕裂的伤口,有的则勉强能辨出类似漠北古语字母的扭曲雏形,但更多的是完全无法解读的、充满亵渎意味的怪异符号。
风雪掠过岩台,在那些深峻的刻痕间打着旋,发出忽高忽低、如同呜咽又似窃笑的怪异哨音。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从那片刻痕区域弥漫开来——并非盐原上那种浓烈的腐臭与兽骚,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空”。仿佛那里是一个通向虚无的伤口,正缓慢地吮吸着周围的光线、声音乃至生机。凝视稍久,便觉心神摇曳,耳边似有无数细微又意义不明的呢喃在风雪背景中滋生。
“白鬼,就是这儿?”陈今浣的呼喊声被风带走,杳无回讯。
吴命轻和匈奴萨满,并没有跟来。
“啧、白鬼这船票,看来是张单程。”陈今浣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目光却沉沉落在岩台深处那几块布满深凿刻痕的巨岩上,“还好我多留了个心眼,整了个人质——啊,是‘魂质’出来。”他指的是月霖魂火外的黑色薄膜,同时嘴角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白鬼留在外面,还得替我们这趟快车付清尾款。”
李不坠眉头紧锁,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远超雪原风霜。他看向陈今浣:“尾款?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陈今浣摊开手,掌心那点融入石眼的褐色阴影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搏动了一下,“沉官大权凿开时间的淤痕,代价岂是寻常?总得有人留在那褪了色的盐原上,替我们拖住荒主影子里爬出来的东西。白鬼嘛,最懂称量代价。”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岩台刻痕深处,风雪在那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至于那位萨满老丈……呵,祭品总是第一个被摆上供桌的。”
“你早知道?”李不坠的声音陡然沉下去,踏前一步,靴下积雪咯吱作响,煞气随怒火蒸腾而起,将扑近的雪沫灼成缕缕白烟。
陈今浣侧过脸,深黑的眼珠在漠北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幽邃。“李大捕头,这话可冤枉。我只是……比你们更懂佹道人的心思罢了。”他语调轻飘,带着点嘲弄意味,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交易嘛,一不小心就会吃亏。白鬼觉得值,那萨满还是个寤寐天的痴人——他自己选的死法,你我又能如何?难不成现在掉头冲回去救人?”
泠秋始终沉默。他缓步上前,五行剑低垂,剑尖在积雪上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细痕,清冽的真气无声流转,将试图侵蚀躯体的阴寒气息隔绝在外。他的目光越过争执的两人,投向岩台中心,那片刻痕在风雪中静默,却散发着比漠北酷寒更令人心悸的空洞吸力。
“楚伦楚鲁……以骨为笔,以髓为墨,凿刻虚妄,饲喂荒主。这岩台,或许就是最初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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