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再度睁眼时,已置身润山脚下的黑松林。月光穿过枝桠,在陈今浣惨白的脸上投下裂瓷般的阴影。他心口的衣物焦黑破碎,皮肤下蠕动的黑色物质正逐渐平息。
李不坠的刀插在树根处,暗红经络已褪至刀锷。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捕快服后背被冷汗浸透。泠秋悬挂在腰侧的剑匣空空如也,长剑斜插入地,唯有香囊上殷红的木槿花依旧鲜艳。
松涛声由远及近,林间忽然响起熟悉的童谣。小爻的身影在树影间若隐若现,木质面具上刻着哭笑各半的人脸。
“黑吃黑,白吃白,阴阳先生走过来~”小爻蹦跳着转圈,一眨眼便来到了众人身边,脸上那张明明是死物的木质面具,却在随着他的动作切换表情,“要问长生何处在?心肝脾肺肾里埋~”
好浓的血腥气,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厚重的杀业……李不坠剑眉紧蹙,他提刀奋起迎敌,却在看见刀锷处的暗红经络时犹豫了。
他的犹豫是正确的。
小爻的童谣戛然而止,木质面具突然裂成两半,露出其后空无一物的黑暗。阿宝的呻吟声从林间深处传来,黏稠中带着金属刮擦的杂音,仿佛有谁正用生锈的锯子切割他的喉骨。
“别过去。”陈今浣按住李不坠握刀的手,后者从他的掌心感受不到一丝人的体温,想必是伤得不轻,“你听。”
风掠过树冠的沙沙声里,混着某种规律的水滴声。不是露珠坠叶的清脆,而是像腐烂的果实砸在青石板上,每一声都伴随着黏腻的拖拽。
嗵——
最先有反应的是泠秋。他的双眼突然感到刺痛,看见百米外的古松下匍匐着一团黑影。那东西的轮廓随着呼吸不断膨胀收缩,宛如正在分娩的母兽。
“嗵、嗵、嗵……”
好吵……可是,移不开视线。声音……为什么会从眼睛里传来?
嗵、嗵、嗵、嗵、嗵……
受不了了!得让它停下来!
该怎么做……有了,用剑!就用这把陪伴了自己五年的剑,来将那恼人的声音终结!
好痛!
……为什么会痛?
剑柄在掌心发烫,剑锋却冷得像冰。泠秋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剑刃,腰间木槿花纹的香囊正被流淌的鲜血浸透。奇怪的是,伤口并不难受,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他试图转动眼球,发现视野中的树木正以违背自然规律的方式扭曲——松针向上生长,树皮纹路编织成梵文,月光倾泻在地上竟发出溪水般的声响。
接着,他从“溪水”中听见了小妹的声音。
“阿兄快开门啊,冬儿等你好久啦!”
是冬儿,冬儿来接他了!
“怎么开门,快告诉阿兄!”
“很简单,阿兄先把双手插进胸口的缝,然后用力往两边拉就行啦!”
“好!开门!阿兄这就开!”
一阵清凉。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可怖的怪物袭来。泠秋只感觉耳膜突然承受了某种压力,像是深海的水压直接作用在鼓膜上。松林消失了,月光消失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唯一能感知到的,是门后那片没有颜色的虚无。
“嗵、嗵、嗵、嗵……”
又开始痛了。
“瘗官的气息果然追到了这里…退后三步,踩兑位。”吴命轻的声音自高处传来,白袍下摆垂落的雾气结成八卦阵图,用以抵御幻觉的影响,“阁下的那位师兄入佹最为严重。人类的肉身离开心脏的供血,不久便会毙命。”
“少说风凉话,我自己都快被砍烂了!那个小兔崽子,半路杀出是想做甚?!”陈今浣看了一眼左胸插剑的泠秋,一个不留神就被李不坠砍下一只胳膊。
泠秋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听见自己的肋骨在剑锋下发出瓷器开裂的脆响,疼痛却像隔了层油纸般朦胧。“阿兄,再用力些呀。”他听见冬儿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甜腻,从胸腔的裂缝里渗出来,形成一种超越理智的引诱。
危若累卵之际,孩童身型的佹道人再次现身,他的脸上换了一副崭新的木制面具,不变的是那刺耳的笑声:“嘻嘻~小爻都看清楚咯,白鬼,多谢啦!南山圣母绣花式,起——”
只见他双手一上一下朝天翻起,下方次指接触手背,上方次指力探天穹,拇指弯折压次指第二指节,中指反绕其后,指腹与拇指相对,食指按于中指指盖,小指微勾。
诀成,孩童在欢笑中消失,潮湿的土壤上赫然陈放着一截未燃尽的灯芯。
瘗官的气息渐渐褪去,林间的风也弱了下来。那截暗褐色的灯芯躺在地上,表面泛着油脂般的光泽,细看之下似有无数微小的面孔在油脂层下攒动。李不坠松开了追砍的对象,泠秋的剑还插在胸口,鲜血顺着剑身的血槽蜿蜒而下,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虹彩。
“祂……走了?”陈今浣的断臂处钻出细密的黑丝,正缓慢编织着新的血肉。他俯身拾起灯芯,来到泠秋身旁为其疗伤。
“走了。端木爻前辈很是可靠。”吴命轻收起八卦阵,往山巅的方向望去,“阿霖还在等我,在下先行一步。交易之事,切莫失约。”
白影孑然离去,与月光融为一体,渐隐于林中。
此时此刻,李不坠脱力昏倒,插入泠秋胸膛的剑锋仍在不停震颤。暗红的血渍顺着剑身蜿蜒而下,在土壤表层凝成细小的冰晶。陈今浣半跪在地,脸色并不比倒地的师兄好上多少。
“忍一忍。”他指尖轻触剑柄,细小的触须自袖口钻出,沿着长剑的纹路攀援而上。那些细若发丝的黑色物质在接触血渍时突然痉挛,发出纸张撕裂般的声响。
真正该忍耐的或许是陈今浣,这一身正气之人的心血,很是与之相克。“真不愧是为人正派的师兄,一腔热血,烫得我嘴里都要起水泡了。”
别叫我师兄——泠秋的喉结艰难滚动,却无法发出声音。他隐约嗅到了浓烈的檀香味,这味道与五年前淮胥丹房中的熏香如出一辙。剑身突然传来灼烧感,那些细密的触须开始渗入皮肤,像是要将某种禁忌的力量直接烙进骨髓。
“别动。”陈今浣的左手按住他肩头,右手食指插进伤口。指尖的触须在血肉间游走,泠秋清晰地感受到有冰冷滑腻的东西正包裹住自己的心脏。当触须触碰到内嵌于心室的剑尖那一刹,整片黑松林突然陷入死寂。
风停了。
月光却像是突然有了质量,重压之下,他听见遥远的钟声自地底传来。那不是寺庙的晨钟,更像是某种庞大生物的心跳——又或许是自己的心跳。
这家伙在…强取剑魄!
剧痛令泠秋仰面倒下,后脑磕在裸露的树根上。腐殖土的气息涌入鼻腔,混着某种铁锈味的腥甜。昏迷之前,他的视网膜捕捉到了少年诡计得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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