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姜禾的生活被牢牢钉在了那间阴暗的囚室与那片贫瘠的土地之间,像一根绷紧的弦,不敢有半分松懈。
每天天还未亮,通风口刚透进一丝微光,石頭便会准时候在门口。他总是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一个比最初稍大些、却依旧粗糙喇嗓的粗粮饼子,还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清水。姜禾接过食物时,指尖常会触到石頭掌心的薄汗——这汉子总是来得急,像是怕耽误了他下地的时辰。他从不说话,只是快速啃完饼子,饼渣落在衣襟上也顾不上拍,抓起靠在门边的旧锄头,便踩着晨露走向那片属于他的“战场”。
这片土地比他预想的更难啃。砂石混杂的土质硬得像铁,每一锄下去,都要耗尽全身力气,震得虎口发麻。不过几日,他手掌心便磨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起初是透明的,被汗水浸得发疼,后来水泡破裂,流出淡黄色的汁液,与泥土混在一起,结成暗红的血痂。再往后,血痂被反复磨破,最后竟在掌心结出一层粗糙的厚茧,摸上去硬邦邦的,再也没了往日的细嫩。——那是属于庄稼人的、带着伤痕的勋章。
汗水是这日子里最不缺的东西。正午的日头毒得能烤化石头,姜禾的粗布衣裳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梁。汗水顺着额角、鬓边滚落,有的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有的砸在干裂的土地上,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转瞬就被蒸腾得无影无踪。他的皮肤原本白净,如今被晒得发红、发烫,脖颈后甚至开始脱皮,一碰就钻心地疼。
石頭大多数时候就蹲在田埂边看着,手里攥着个空水囊,眼神里满是怜悯和好奇。他总说“小哥儿,俺替你刨会儿”,抢过锄头刨上几下,可没一会儿就被姜禾夺回去。姜禾不说为什么,只是闷头干活——他心里清楚,石頭是寨里少有的对他没有恶意的人,可这劳作的苦,他不想牵连旁人。偶尔实在累得直不起腰,姜禾才会停下,靠在田埂边喘口气。石頭便赶紧递过自己的水囊,里面的水带着体温,姜禾抿一口,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能暂时压下喉咙里的灼痛感。
“小哥儿,你这是图啥呢?”有次石頭忍不住问,“这地又不是你家的,犯不着这么拼命。”
姜禾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壁,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能种出东西,就有盼头。”
石頭没听懂,挠了挠头,只当他是太执着于庄稼。可姜禾心里清楚,他执着的哪里是庄稼?是活下去的底气,是找亲人的希望,是哪怕身处囚笼,也不愿向命运低头的那点执拗。
他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了土地上。按照在姜家村积累的经验,他重新规划了田畦,放弃了靠近山壁、午后会被山石反烤的区域,把力气集中在土质稍好、日照更均匀的地方。他还捡来山间的碎石,在田埂边缘垒起矮矮的石墙——这石墙挡不住风,却能勉强留住些许水分,不让珍贵的水顺着地势流走。
种子太少,也太劣质。那些山稞子和沙棘种子,有的干瘪得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机,有的甚至长了霉点。姜禾像对待珍宝一样,把种子摊在一块干净的破布上,坐在田埂边,一粒一粒地筛选。阳光透过指缝落在种子上,他眯着眼,把饱满些的挑出来,放进一个小布包里;那些实在没法用的,便小心收好——说不定以后能当肥料。播种时,他蹲在地上,用手指在翻松的土里抠出浅浅的坑,按照两指宽的间距,把种子一颗一颗放进去,再覆上薄薄一层土,用掌心轻轻压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那不是种子,而是能照亮黑暗的火种。
身体的疲惫其实是一种麻醉。当锄头一次次扬起又落下,当汗水模糊了视线,他反而能暂时忘记那些血淋淋的画面——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母亲空洞的泪眼,还有生死未卜的哥哥们。只有在双手触碰泥土、看着种子被埋进土里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不是一具被仇恨和悲伤填满的空壳。
偶尔,他会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那目光不像孙管事那样带着恶意的审视,也不像其他土匪那样露骨的贪婪,而是沉静、锐利,像蛰伏在暗处的鹰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他知道那是杨焱。
杨焱从不靠近,也从不说什么。有时姜禾抬头,会看到他站在远处木屋的阴影里,穿着一身深色劲装,身姿挺拔得像座山;有时会看到他在山寨高处的坡地上,负手而立,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自己身上。那道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姜禾如芒在背,却又不敢挣脱——他清楚,自己的生死、甚至能不能得到亲人的消息,都攥在那个男人手里。
这天下午,日头稍微斜了些,可热度丝毫未减。姜禾蹲在田边,看着前几天播下种子的地方,眉头紧紧皱着。土壤干得太快了,石頭每天从泉眼担来的水本就不多,浇下去没一会儿就□□渴的土地吞噬,连土层表面都湿不透。照这样下去,种子别说发芽,恐怕会直接在土里被烤干。
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山坳,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石頭,”他开口,声音因为缺水和疲惫而沙哑得厉害,“附近有没有低洼潮湿的地方?或者以前有过溪流的地方?”
石頭挠着头想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东边山沟有片地,长着蒲草,倒是湿乎乎的。就是路远,还难走,全是碎石子。”
“带我去看看。”姜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东走。路上全是碎石和荆棘,姜禾的裤脚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小腿也被荆棘划出了血痕,火辣辣地疼。石頭想扶他,却被他推开——他早就习惯了忍耐,这点疼比起心里的苦,算不得什么。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眼前终于出现一片山坳,空气瞬间湿润了许多,脚下的泥土也带着潮气,一丛丛蒲草郁郁葱葱地长着,绿油油的,在这荒凉的山里显得格外扎眼。
姜禾蹲下身,用手指挖了挖泥土,下面的土层果然更湿,甚至能挤出一点水来。他眼睛亮了亮——这里地下应该有水脉,虽然不丰沛,但总比寨子里的泉眼强。“石頭,帮我砍些蒲草,要长的,尽量完整。”他指着那些蒲草,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兴奋。
石頭虽然不解,却还是立刻掏出柴刀,小心翼翼地砍起蒲草来。他怕伤了根,动作格外轻,没一会儿就砍了一大捆,抱在怀里像抱了堆绿毯子。
回去的路上,姜禾抱着蒲草,脑子里反复琢磨着——蒲草的茎秆是中空的,能不能用来引水?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快。他想起小时候在姜家村,父亲曾用芦苇杆给菜园引水,蒲草和芦苇杆差不多,说不定也能用。
快到开垦地时,姜禾远远就看到田埂边站着一个人。是杨焱。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劲装,背对着姜禾,负手而立。夕阳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那片刚翻松的土地上。姜禾的脚步顿了一下,抱着蒲草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他不想在这个时候遇到杨焱,不想让那个男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更不想面对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可杨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姜禾怀里的蒲草上,又扫过他被划破的裤脚和沾着泥土的手,最后定格在他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看不出喜怒,却让姜禾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看来,你没打算敷衍了事。”杨焱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山间的风,听不出情绪。
姜禾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他微微侧过身,把蒲草小心地放在田埂上,像是在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那是他找到的、可能让种子活下去的希望,他不想被杨焱轻视。
杨焱的目光在蒲草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姜禾倔强的侧影,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木屋之间,只留下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姜禾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一层冷汗。他蹲下身,抚摸着那些还带着潮气的蒲草,心里那股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劲头,却更足了。
无论多难,他都要让这片土地长出绿色。这不仅是为了交易,为了亲人,更是为了向那个掌控他生死的男人,也向他自己证明——即使身在牢笼,他姜禾,也绝非任人摆布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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