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刚入九月,空气里就飘着桂花香。育英中学门口的老桂花树下,总能看到学生围着卖桂花糕的老奶奶,三块钱一块,裹着油纸,油纸边缘印着淡淡的桂花纹,咬一口,甜香能从舌尖漫到心里,连呼吸都带着桂花香。江炽和余憾升上初三,教室搬到了三楼,窗外就是那几棵桂花树,树干上爬着青苔,枝桠伸到窗沿边,风一吹,桂花就落在窗台上,像撒了一把碎金。余憾总会把落在课本上的桂花捡起来,夹在语文书的第37页——那一页是她最喜欢的《秋词》,桂花夹在里面,久而久之,书页上渐渐染了桂花香,翻开时,连诗都带着甜味。
学业突然变得繁重,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减少,从“300天”变成“200天”,再变成“100天”,红色的粉笔字像催命符,贴在黑板右上角,看得人心里发紧。课桌上的试卷堆得越来越高,几乎要把人埋住,上课铃响了又响,下课铃却像被施了魔法,总是来得很晚。可他们还是会在课间挤在走廊的栏杆旁,分享一块桂花糕——江炽不爱吃甜,却总把桂花糕上最甜的那层糖霜让给余憾,看着她小口小口咬着,眼睛弯成月牙,他就觉得心里也甜甜的;余憾知道他喜欢咸口,偶尔会从家里带妈妈做的咸酥饼,用干净的纸巾包着,塞给他,饼还是热的,烫得江炽手心发红,却舍不得放手。他们靠在栏杆上,看楼下的学弟学妹追着落叶跑,像两年前的他们,只是那时追的是银杏叶,跑起来时落叶会粘在头发上;现在追的是桂花树下的碎影,跑起来时衣角会沾着桂花香。
余憾的成绩很好,总是稳居年级第一,红榜上她的名字永远在最上面,用金色的粉笔写着,格外显眼;江炽则是班里的“问题学生”,上课睡觉,下课打架,作业本上总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有时候是弹珠,有时候是银杏叶,老师拿着他的作业本叹气,说“江炽啊,你要是把画画的心思用在学习上,早就不是这个成绩了”。可他唯独对余憾言听计从,余憾让他别打架,他就把攥紧的拳头松开,哪怕对方骂得再难听;余憾让他上课别睡觉,他就撑着下巴硬熬,哪怕眼睛闭了又睁,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也不肯趴在桌上。
有一次,江炽因为和隔壁班的男生抢篮球场打了架。对方人多,他一个人打不过,脸上挂着彩,嘴角破了,渗着血,校服外套也被扯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余憾找到他时,他正靠在操场的老槐树上抽烟——那烟是从巷口小卖部买的,五块钱一包,包装皱巴巴的,抽起来又苦又呛,他咳得直皱眉,却还是硬着头皮抽,烟雾缭绕在他眼前,把他的脸遮得模糊。他看到余憾,慌忙把烟藏在身后,手背蹭了蹭嘴角的血,却还是被她闻到了烟味——那味道混着槐树叶的清香,格外刺鼻。
“江炽,你能不能别这样?”余憾站在他面前,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手里攥着一包纸巾,指节都泛白了,纸巾被她捏得皱巴巴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粘在眼角的泪渍上,她没理,只是盯着他脸上的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要掉下来的桂花。
江炽把烟掐灭,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烟灰沾了他的白球鞋,留下个黑印子。他故意吊儿郎当地笑,嘴角的伤口扯得疼,却还是硬撑着:“怎么?心疼我了?”
余憾没说话,只是伸手想去擦他脸上的血——她的指尖很软,像棉花,碰到他伤口时,江炽瑟缩了一下,不是疼,是觉得那触感太暖,暖得他心慌。他忽然偏头躲开了,不敢看她泛红的眼眶,怕自己一心软,就再也装不下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闷闷的疼,像秋天的雨落在心上,湿冷湿冷的:“余憾,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就活该打架、活该被老师骂?就永远成不了好学生?”
“不是的!”余憾急得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她的白衬衫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像落在纸上的桂花,“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不想看到你被老师批评,江炽,你明明可以很好的……你数学其实不差,上次你帮我解几何题,思路比老师还清楚,你只是不想学而已。”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指尖用力,把他的袖子攥出了褶子,“我帮你补习,好不好?我们一起考高中,考同一个高中,就在我们学校旁边的那个,这样我们还能一起放学,一起看银杏叶。”
江炽的心软了下来。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像看到被雨水打湿的银杏叶,蔫蔫的,却带着韧劲,心里酸酸的,像吃了没熟的橘子。他接过她手里的纸巾,笨拙地擦了擦脸上的血——动作很轻,怕弄疼自己,更怕让她担心,擦到嘴角时,他嘶了一声,余憾立刻伸手按住他的手,“轻点,别碰疼了”,声音软得像棉花。“好了,别哭了,”他把纸巾揉成一团,塞进裤兜,“以后不打架了,行了吧?也不抽烟了,都听你的。”
余憾破涕为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他嘴里——是橘子味的,糖纸是橘红色的,上面印着小橘子图案,还有“甜甜蜜蜜”四个字。“这是奖励你的,”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像秋天的月亮,温柔又明亮,“以后你表现好,我就给你带糖,橘子味的,你最喜欢的。”
那颗糖在嘴里化开,甜丝丝的,带着橘子的清香,江炽觉得,比他吃过的所有糖都好吃。他把糖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叠成小小的正方形,放进校服口袋里,和之前余憾给的糖纸放在一起——那里已经攒了十几张,红的、黄的、蓝的,像小小的彩虹,被他用橡皮筋扎着,藏在最里面,生怕弄丢。
可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就像秋天的桂花,开得再香,也会落;像秋天的阳光,再暖,也会被乌云遮住。十月中旬的一天,余憾没有来上学。江炽坐在教室里,心神不宁,老师讲的几何题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睛总往窗外瞟——往常这个时候,余憾会从窗外走过,手里拿着课本,脚步轻轻的,像怕踩疼了地面,偶尔会抬头往他的教室看一眼,两人对视一笑,就能让江炽开心一上午。下课铃一响,他就冲去了三班教室,却只看到她空荡荡的座位——桌面上摆着一本语文书,翻开着,正是第37页,页角夹着一朵干枯的桂花,花瓣已经泛褐,却还留着淡淡的香;铅笔盒放在书旁边,拉链拉得整整齐齐,和她每天放学时一样,里面的铅笔都削得尖尖的,橡皮也擦得干干净净。
他抓住三班的同桌,急得声音都变了,手紧紧攥着对方的胳膊:“余憾呢?她怎么没来上学?是不是生病了?你知道她家住在哪吗?”
同桌被他吓了一跳,小声说:“我听余憾妈妈说,家里出了点事,好像要搬家了,搬到别的城市去,很远很远,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
江炽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疯了似的跑出学校,往余憾家的方向跑——余憾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口种着几棵桂花树,每次去她家,都能闻到桂花香,余憾妈妈还会给他拿桂花糕吃,说“小炽啊,以后常来玩”。可今天,那桂花香扑面而来,却让他觉得格外刺眼,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扎得他眼睛发疼。
他跑到余憾家门前,看到门口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车身上印着“一路平安”四个字,几个工人正往车上搬东西——有她画画的速写本,封面是蓝色的,上面绣着小雏菊;有她的书包,粉色的,带子上挂着个弹珠挂件,是江炽送她的;还有那罐他送给她的弹珠,放在一个纸箱里,罐口的塑料布还没拆。余憾正弯腰帮妈妈整理一个纸箱,白衬衫上沾了点灰尘,头发也乱了,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纸箱里的东西摆整齐,生怕碰坏了。
“余憾!”江炽喊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桂花枝,连带着嘴唇都在抖。
余憾回头,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星星落在眼里,随即又暗了下去,像星星被云遮住了,只剩下浅浅的光。她走到他面前,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是她平时装弹珠的那个,蓝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雏菊,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是她自己绣的。“江炽,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怕一用力,眼泪就会掉下来。
“你要走了?”江炽看着她,喉咙发紧,像被桂花噎住了,说不出话,只能重复着这一句,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余憾点头,指尖攥着布包,指节泛白,布包上的小雏菊都被她捏得变了形:“我爸爸工作调动,要去南方的城市,很远,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
“那你……还会回来吗?”江炽追问,心里抱着一丝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想等,等她回来,等她一起考高中,等她一起堆雪人,哪怕等很久很久。
余憾沉默了,她抬起头,看着江炽的眼睛,里面蓄满了泪水,像秋天的雨积在眸子里,快要溢出来。“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能……不会了。南方没有银杏,也没有这么香的桂花,那里的秋天,没有我们这里好看。”
江炽的心彻底凉了,像秋天的雨落在身上,从皮肤凉到心里,连骨头都觉得冷。他看着她,想说点什么——想说“别走,我不能没有你”,想说“我们还要一起堆雪人,你忘了吗”,想说“你答应帮我补习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可话到嘴边,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他从十三岁就放在心上的女孩,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余憾把手里的布包递给她:“这是我攒的弹珠,还有你之前给我的银杏叶书签,都还给你。你要好好保管,别弄丢了。”布包上还留着她的温度,暖烘烘的,江炽却没接——他怕一接,就真的要告别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抓住余憾的手——她的手很软,很小,被他攥在手里,像握住了一片银杏叶,轻轻的,却怕一用力就会碎。“余憾,不要走,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我们说好要一起堆雪人的,说好要一起考高中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余憾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江炽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尖疼。她用力挣开江炽的手,转身跑进了屋里,再也没有出来,连门都被她关得紧紧的,像要把所有的不舍都关在里面。江炽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手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还有她眼泪的痕迹,湿湿的,带着点咸。他看到门缝里,有一片银杏叶被风吹出来,落在他的脚边——那是他之前夹在她语文书里的,现在被风吹出来了,像她的告别,轻轻的,却带着无尽的遗憾。
秋风卷着桂花叶,落在他的肩头,他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格外的冷。搬家公司的车开走了,引擎声越来越远,像要把他的希望也带走。江炽看着车影消失在巷口,才缓缓地蹲了下来,抱着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不停地颤抖。他手里攥着余憾掉在地上的一枚银杏叶,叶子已经枯黄,边缘卷了起来,像他此刻皱在一起的心,再也展不开了。
“余憾,你连再见都不愿意跟我说吗?”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遗憾,眼泪掉在银杏叶上,晕开小小的湿痕。风把桂花吹到他的脸上,甜香的味道,此刻却苦得像眼泪,苦得他喉咙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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