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足以让一座城市长出新的天际线,也足以让深刻的伤痕沉淀为掌心的纹路。
又一个秋天。这个季节似乎总是与他们有着不解之缘。
秋里然的清晨
秋里然被生物钟准时唤醒,不再需要刺耳的闹铃。他在位于城市一栋老旧居民楼顶层的公寓里醒来,这里被改造成了他的工作室兼住所。面积不大,但光线充沛,推开窗能望见一片错落的屋顶和远处缓缓流动的江水。
房间里堆满了画材、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生锈的齿轮、奇形怪状的枯枝、被海浪磨圆的玻璃碎片。杂乱,却充满生机。
他的左臂留下了阴雨天会隐隐酸胀的后遗症,但已不影响日常生活,甚至不影响他长时间作画。他不再需要去物流仓库,也不再需要接那些廉价的、毫无灵魂的外包零活。
三年前那次艺术节的展出,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得比他想象更远。虽然没能让他一夜成名,却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开始有小型画廊联系他,有独立杂志邀请他绘制插画,有像之前那样的游戏制作人带着更具诚意的项目找来。他的作品风格——那种混合了底层生活质感、个人创伤记忆与奇异诗意的“废墟美学”,逐渐吸引了一批小众但忠实的追随者。
他依然清贫,但已能靠画画体面地活下去。他拒绝了几家商业画廊试图将他“包装”得更主流、更讨喜的建议,固执地画着他想画的东西:城市角落被遗忘的风景,物品上时间的痕迹,以及内心深处那些依旧存在、却不再具有摧毁力量的阴影。
此刻,他站在画架前,画布上是一幅接近完成的作品,描绘的是从这扇窗户看出去的秋日晨景。色调不再是灰暗的,而是笼罩在一种柔和的、金色的光晕里。笔触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粗粝,但多了份从容与稳定。
手机响起,是一个艺术顾问发来的信息,询问他下一批作品参加一个名为“城市肌理”的联合画展的细节。他回复着,语气平和而专业。
上午,他需要去一趟城郊的一个版画工作室,学习一种新的技法。下午,约了一位策展人喝咖啡,讨论一个可能的个展计划。晚上,他也许会去江边散步,或者就待在家里,听着音乐,随意画些速写。
他的生活,终于像一条汇入开阔地带的河流,虽然依旧不知最终流向何方,但水流已然平稳,河床日益坚实。
宋余的午后
宋余的办公室,依旧在君衡律所的顶层,视野无敌。但室内的气息已然不同。角落里多了一盆长势喜人的龟背竹,书架上除了法律文献,还摆着几本明显经常翻看的艺术评论和哲学书籍。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色彩沉静的抽象画,并非名家之作,而是某次在一个扶持年轻艺术家的展览上购得。
她刚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内容是为一家濒临倒闭的社区书店提供重组法律支持。这案子费力不讨好,但她接得很干脆。
这三年,她彻底重塑了自己的职业版图。她依然是商业律师,但重心完全转向了文化创意产业和公益法律服务。她成了许多独立艺术家、小型文化机构最信赖的法律顾问,帮助他们在这个资本横行的世界里,守住那点可怜的权益和宝贵的创作自由。她甚至推动律所设立了一个专项基金,用于资助经济困难的艺术家进行版权诉讼。
她变得比以前更忙,但忙碌的方式不同了。她花了大量时间深入理解艺术创作的逻辑和这个行业的生态,她的法律建议因此更加精准和富有建设性。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规则的捍卫者,更是一个生态的建设者。
收入或许不如巅峰时期,但她从未感到如此充实和……有温度。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如织的车流。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看起来比三年前更加沉静,那种冰冷的锐利被一种由内而外的从容所取代。
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絮叨着家长里短,并附了一张家里阳台新开的花的照片。她微笑着回复。她与家人的关系,在这几年里,也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当她不再把自己绷成一根随时准备发射的箭时,柔软的部分自然就流露了出来。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秋里然。她知道他还在这个城市,以艺术为生,过得似乎还不错。这些信息并非刻意打听,只是在这个不大的圈子里,总会零星地传到她耳中。她为他感到高兴,一种纯粹的、不再掺杂愧疚的高兴。
他成了她生命历史中厚重的一页,被时光压实,妥善安放。偶尔在某个类似的秋日,她会轻轻翻开,指尖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纹理,感受那份独特的重量,然后轻轻合上。
交汇的平行线
下午四点,阳光斜照,将城市染成一片温暖的蜜色。
秋里然与合作的工作室谈完事情,时间尚早,他鬼使神差地,让出租车在那个熟悉的街心公园附近停下。
公园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树木更高大了些。银杏叶正黄到极致,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偶尔有叶子旋转着飘落。他找了个空的长椅坐下,习惯性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和炭笔。他没有明确要画什么,只是享受着这份喧嚣城市中难得的静谧,笔尖下意识地在纸上游走,勾勒着光影、落叶和远处嬉戏儿童的模糊轮廓。
风的流向悄然改变。
宋余从另一条小径走来。她刚结束在附近社区图书馆的一场关于“艺术家权益保护”的公益讲座。她穿着一件浅杏色的羊绒大衣,步履从容,手里拎着一个装着资料的公文袋。
然后,她看见了他。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所有过往的喧嚣——高中的算计、决裂的残忍、重逢的冰冷、雨夜的爆发、艺术展上的无声凝望——都在这一瞬间,被过滤得只剩下眼前这幅宁静的画面。
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专注地画着。身形比三年前壮实了些,眉宇间是风雨过后的沉静。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几片银杏叶落在他脚边,和速写本的边缘。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不比欣赏一幅恰好落入眼帘的风景更长。她看到了他嘴角那丝几乎看不见的、专注于创作时特有的柔和线条。她看到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完整的平静。
然后,她与他,擦身而过。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没有在彼此的世界里激起一丝涟漪。她的步伐稳定,方向明确,走向公园的另一个出口。
就在她身影即将没入树丛阴影的一刻,一阵稍大的秋风卷过,吹动了她的发丝,也吹落了更多金黄的银杏叶,其中几片,翩跹着覆在了秋里然的速写本上,覆盖了他刚刚画下的几道线条。
他抬起头,修长的手指拂去那些调皮的落叶,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望向风吹来的方向——
那里,只有空无一人的小径,满地的落叶像碎金铺就的地毯,在夕阳下安静地燃烧。一个模糊的、穿着浅色大衣的背影,在视野尽头一闪而逝,融入了街道的车水马龙。
他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看着画纸上那片被落叶短暂亲吻过的区域,炭笔的线条与叶子的脉络若有若无地重叠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讶,没有追忆,没有失落。
就像看到一片云飘过,一阵风吹过。
他重新拿起炭笔,在新的空白处,继续他未完成的画。
宋余走出公园,来到街边。一辆出租车恰好停下,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秋日的暮色温柔而苍茫。她靠在椅背上,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清冷的草木香气。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平静的辽阔。
秋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的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句温柔的道别。
他们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他们没有重逢,也没有告别。
只是共享了同一个,安静无比的秋天。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章时窗外正在下雪,忽然想起书中某个未被捡起的冬天。也许每个读者心里都有一座长椅,等着不会赴约的人,等着被退回的生日愿望。
谨以此章致敬所有无疾而终的等待。愿我们都能在风雪散尽后,学会与遗憾温柔共存。
—— 感谢你看到这里,要记得比故事里的人更爱自己。
小剧场:
“还恨我吗?”
“不恨了”
“还爱我吗?”
“不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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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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