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天光下流淌着冰冷的金色,空气含着湿意,是冬日的尾声。
而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在积了薄薄一层素白,像上天赐予这座即将迎来新主的皇城最后一件缟素。
天色将明未明,云层低低压着金顶。
肃立如林的禁军甲士,黑压压地沿着御道两侧排开,长戟如林,矛尖闪烁着一点寒芒。
百官依品阶鹄立于丹陛之下,身着崭新的朝服,朱紫青绿,色彩庄重而压抑。
无人交谈,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偌大的广场上,只有朔风卷过空旷之地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宫门开启时,那沉重悠长“吱呀”声。
晨钟响了。
自太庙方向传来,一声,又一声,共九响,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以“烬”为名的新王朝的诞生。
“新——帝——登——基——!”
“跪——!”
司礼监尖利高亢的唱喏声划破沉寂。
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从最前列的宗室亲王、内阁阁老,到最末位的低阶官员,乃至所有甲士,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地、无声地跪伏下去。
众人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墨玉石板,视线里只剩下织金地毯繁复的龙鳞纹路。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风吹动旌旗的猎猎声,以及那越来越近的、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
嗒。
嗒。
嗒。
脚步声踏在的织金地毯上,并不沉重,却带着一种庄严的韵律,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玄色的袍角,绣着暗金色的云龙纹,在跪伏人群低垂的视线边缘,沉稳地移动。
萧雪臣一步一步,踏着这条象征至尊的红毯,走向那高高在上的蟠龙金椅。
他身上穿的,并非象征新帝登基的明黄十二章衮服,而是一袭庄重肃穆的玄色帝王常服。
玄,为水德,亦为终结与新生之色。
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盘踞在袍服之上,龙目威严,爪牙狰狞,在玄色的衬托下,少了几分耀眼的煊赫,多了几分沉凝如渊的厚重。
他身形依旧清瘦,甚至比在药庐时更加单薄,宽大的袍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嘴唇血色极淡,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脚下匍匐的众生和远处巍峨的宫阙,看不到丝毫登临绝顶的狂喜,只有一片近乎悲悯的平静。
他一步一步,走过那些曾见证他病弱、见证他挣扎、也必将见证他离去的朝臣。
走过那些曾依附曹焱、如今战战兢兢的面孔。
他的目光并未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仿佛眼前这跪伏的百官、这森严的仪仗、这象征无上权力的金椅,都只是漫长路途上必经的风景。
终于,他踏上了最后一阶丹陛。
蟠龙金椅,就在眼前。
纯金打造,龙身盘绕,象征着九五之尊,也象征着无边的孤寂与重负。
御座旁侍立的司礼太监,手捧托着传国玉玺的金盘,屏息凝神,等待着新帝落座,完成这最后、也是最神圣的加玺仪式。
萧雪臣的脚步,在金椅前三尺之地,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
只是微微抬起眼,目光越过下方黑压压的头顶,望向承天门外,望向那宫墙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风拂过他鬓边未曾束起的几缕发丝,带着雪后清冽的寒意。
广场的角落,一根巨大的盘龙金柱的阴影里,一道身影静静伫立。
是洛云烬。
她并未跪拜。
依旧是一身玄色旧甲,肩头那模糊的白虎踏火纹样,在庄严肃穆的登基大典上,显得格格不入。
头盔并未佩戴,随意地夹在臂弯。
曾经在虿盆中染血的、如今因冰河断指而留下永久扭曲痕迹的左手,自然垂落。
右手则扶在腰间那柄跟随她出生入死的佩剑剑柄上,姿态放松。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激动,没有感伤,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无。
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
那双疲惫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丹陛之上,那道即将触摸到人间至尊权柄的身影。
她看着他停下脚步,看着他仰望宫墙外的天空。
两人之间隔着匍匐的百官,隔着冰冷的仪仗,隔着无形的、已然注定的鸿沟。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的交汇,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的空气中流淌、碰撞、最终归于沉寂。
萧雪臣缓缓收回望向宫外的目光,终于转过身,面向丹陛之下。
他清越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了朔风的呜咽,传入每一个跪伏者的耳中:
“朕,萧雪臣,承天命,顺民心,于此登临帝位。”
“然,”
他的话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下方,在那玄甲身影的方向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凝滞,随即移开。
“国运维艰,百废待兴。旧朝积弊,非破无以立新。曹焱阉党虽除,余毒未清;北狄虽败,狼心不死。值此鼎革之际,当以‘烬’为号。”
“烬”字出口的刹那,跪伏的百官中,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无数颗低垂的头颅愕然抬起,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改国号?!
登基大典之上,新帝亲口改国号?!
而且是这样一个带着不祥与毁灭意味的“烬”字?!
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惊世骇俗之举!
就连御座旁捧着玉玺的老太监,手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金盘中的玉玺险些滑落。
萧雪臣对下方的骚动置若罔闻。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他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烬’,非为终结,乃为新生。焚尽腐朽,涤荡污浊,余烬之中,方有涅槃之机。自今日起,更国号为‘烬’!”
轰——!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彻底爆发的哗然!
礼部尚书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祖制不可违”、“于礼不合”,但抬头触及新帝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一些老臣更是摇摇欲坠,几乎要当场昏厥。
萧雪臣的目光,却已越过了所有混乱,再次落向那金柱的阴影。
洛云烬依旧站在那里,扶剑而立。
当“烬”字从他口中清晰吐出时,她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和一丝深藏眼底的疲惫。
“你,还是来了。”
萧雪臣的唇角,在她眼底涟漪平复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像是冰层下悄然绽放的一线微光,转瞬即逝。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
缓缓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象征最高权力的玉玺。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右手探入玄色袍服的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麻雀标本。
是用上等的材料浸泡硬化,完全保留了鸟类原本形态的模样。
正是萧雪臣在角斗场,咳血饲养的那只。
萧雪臣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雀儿的头,仿佛在触碰过往的岁月。
随即,他没有任何犹豫,手臂抬起,手腕发力,像放飞一般,朝着云烬所在的方向,轻轻一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震惊,所有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道轨迹。
洛云烬的右手,依旧扶在剑柄上。
就在雀儿即将坠落的刹那,她以极快的动作悄然靠近。
“啪。”
一声轻响。
那只曾握过银剪、扼过狼喉、破过坚冰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那只雀儿。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还带着萧雪臣温润体温的触感落入掌心。
她低头,看了一眼掌中的雀儿,此刻,它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沉甸甸的,却又轻飘飘的。
没有片刻停留。
洛云烬握着标本的手腕翻转,轻轻掷出。
“啪。”
又是一声轻响。
洛云烬将雀儿投掷回萧雪臣的怀中。
而后转身。
药,送到了。
路,该继续走了。
洛云烬心中想着。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迟疑。
她的身影,在无数道震惊、不解、茫然,却又敬畏的目光注视下,沿着宫墙的阴影,朝着相反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一步,踏碎薄雪。
再一步,留下清晰的足迹。
融入宫阙深沉的阴影之中,渐行渐远。
萧雪臣立于丹陛之上,玄色的身影在巨大的蟠龙金椅前显得异常单薄。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追随着那道玄甲身影,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转身,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宫门,走向那堵隔绝了外界的朱红宫墙。
当洛云烬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宫门时,萧雪臣的眸子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波澜。
是释然?是欣慰?是刻骨的寂寥?
还是深藏心底、永难言说的情愫?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下去,化为唇边的笑意。
那笑意清浅如风,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疲惫,也带着一种目送归鸿般的祝福。
他不再看那空荡荡的宫门,缓缓转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那象征至尊的蟠龙金椅上。
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他对着御座旁捧着玉玺的老太监,以及下方惶恐不安的宗室亲王,声音平静地吩咐道:
“宣,安平郡王世子萧瑜,入殿受玺。”
新帝登基,改元“永烬”。
同日,新帝萧雪臣于大典之上,禅位于年仅七岁的宗室幼弟萧瑜。
同日,威震天下、白发将星洛云烬,挂印辞官,不知所踪。
同日,大雪复降,覆盖了宫阙。
也覆盖了宫门外,那两行深浅不一、朝着远方延伸而去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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