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揪紧了衣襟,骨节泛着脆弱的苍白,声音轻得似一缕轻烟,“人都有一死,我自是不怕的,我怕的是——”
“怕死而不得其所.....”
她怯怯地蜷缩起来,声音又轻又飘,仿佛随时会断掉。
霍骁眯起眼睛,眼底闪过一术幽光。这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可他心底明镜似的——
她在演戏。
她竟将恐惧演绎得如此赏心悦目,指尖微微泛着白,所有细节都完美得令人发指。
可他最厌恶欺瞒。
霍骁骤然欺身逼近,灼热的鼻息喷在女孩惨白的脸上,嗓音如淬了寒冰,“你这戏的确演的炉火纯青.....”
话音刚落,女孩身体变得僵直,她慢慢仰着脸,乌黑的瞳仁中,那层摇摇欲坠的水光终于碎裂开来,“我没说谎,你为何不信?”
月光落在那湛亮的眸中,卷着一层潋滟的水雾,显得愈发清艳绝尘,竟叫人移不开眼。
霍骁喉结上下地滚动,明知她在演戏,心底仍被那双眸子轻轻挠了一下,心底蓦地生出一丝此生从未有过的——
趣意。
朱棠衣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映出一排静谧的倒影。她在霍骁的头顶飘了整整九年,这世间没人比她更了解他。
天纵奇才的霍骁,算数韬略,无一不精,六岁通兵法,九岁破连城。但纵胸有丘壑,也逃不过幼年失怙的悲苦命厄:霍骁此生所爱者寡,所恨者众,双亲在他三岁时死于战场,九岁又失去敬仰的祖父,漫漫生涯中,唯有长姐霍盈以单薄之躯为他撑起一方天地。
十五岁那年雪夜,回鹘铁骑踏碎边关,将霍盈掳走,等到霍骁浴血杀入敌营时,只寻到阿姐破碎的衣衫和早已僵硬的尸体——霍盈死后,霍骁的魂魄仿佛也被剜去了一半。
佛家七苦,他尝遍六味。
此后经年,他堕入杀道,放纵自己沉沦在其中无法自拔。
*
霍骁在这世间行走了二十七年,身体正当盛年,而一颗心早就心如槁木,药石无医。
世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他眼中都似隔了一层纱,模糊又遥远。他们追逐痴迷的权力,于他而言也是泛善可陈、味同嚼蜡。
他甚至能想象出,即便登上那至高之位,也不过是换了个牢笼,朝臣们当面山呼万岁,背后党同伐异,想来与如今的所见也无甚不同,无非是风更大些,雨声更寂寥些。
那些匍匐的众生,无论是跪拜亦或挣扎,本质都是同样的乏味:一眼便能望到底。
他本已都说服自己了,后半生将是如死水般的枯寂。而眼前这女子,竟让他一颗古井的心泛起阵阵涟漪。
*
霍骁骤然松开少女,眸中深处倏然划过一道光,“深更半夜,在这林中鬼鬼祟祟的,你意欲何为?”
朱棠衣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头顶那道极具压迫性的视线,“同帐的兄弟染了风寒,我进林中给他找些草药。”
霍骁险些没压住喉头的冷笑,“且不说军籍造册要验明正身,就凭你这身板,军中最瘦的伙头兵的膀子都比你腰粗,竟能混进军营?”
若按以往的性子,这般拙劣的的说辞,他早不耐烦听下去,直接杀了了事。可此刻,鬼使神差地,他竟听她胡诌。
真是疯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想看这女子能编出多离谱的话,还是贪恋她眸中难得一见的鲜活的气息。
苏渔被问住了,其实她也好奇,这少年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偏要跑到军中打滚。
她有些语无伦次,“家兄自幼体弱,我才替他参的军。检查时家中塞了银子...符将军是铁骨铮铮的大英雄,可惜我没那福分,分到了陈将军帐下...不过陈将军待我也是极好的,我每天都吃不饱,他还把馍馍都留给我...”
霍骁在听见符将军三个字时身形微妙地滞了滞,“符统?符忠那老贼的崽子?”
她闻言一怔,“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符将军!”
霍骁垂眸看向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瞳仁中,怒意一闪而过——若非早就见过她的真实相貌,只怕此刻连他都险些信了女子的这副作态。
霍骁薄唇微动,喉间嗤出一丝冷哼,"符家那些银样镴枪头,也就配在你们这耀武扬威了,当真是...没救了。”
字句飘散在风中,朱棠衣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气音。
她怯生生地仰起脸,眸子盛着亳不掩饰的钦佩,“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西营的将士么?方才你三两招便毙了那黑狼,当真了得!”
霍骁瞥了她一眼。
“你的问题太多了。”
“咔嚓。”
一道细微的响声,似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霍骁眼神一凛,同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纵身而起,衣袂翻飞间,已如惊鸿踏雪翩然落在树梢上。
男子静静地凝视着黑夜,似一头蛰伏的猛兽,月色中那双寒眸如刃,锐不可挡。
月光隐入云层,林间骤然暗了下来,地面寒气氤氲,将整个林子笼罩在内。苏渔看着潜伏在黑暗中的霍骁,他像一块石雕般静静地潜伏着,连衣袂都未曾动过半分。
半炷香的光景过去了,他仍静如古刹,岿然不动。
苏渔轻轻活动着发僵的小腿,暗自盼着再来几头狼,快些引开这尊凶神。这世间怕是再寻不出比他更可怕的人了。
“啪!”
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
霍枭眸中杀意骤现,他朝苏渔比了个手势,唇形无声地开合,“你呆着别动。”话音刚落,整个人竟如鬼魅般遁入了黑暗。
苏渔死死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直至确定那道身影不会再折返,方才长长地舒一口浊气。她浑身蓦地瘫软下来,这才惊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了。
此时林中万籁俱寂,黑暗重新吞噬了万物,只剩她茕茕孤影。说来也怪,此刻她心底竟再无半分畏惧了。
她已见过世间最凶的恶鬼。
她仰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确认了北斗的方位,这才拔足狂奔,风声呼啸着从耳畔掠过,刮得脸生疼!
双腿跑得几乎发软,可她一刻也不敢停:那杀神随时可能折返取她性命。
她一路奔跑,肺里火烧一般,腿也渐渐失去了知觉,就在快要撑不住时,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她心头狂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朝那光源奔去。
她踉跄地拨开最后一丛灌木,抬头竟见辕门耸立,竟是军营东侧的青龙门。此刻回想起,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先前是如何误入身后那片林子的。
守卫的士兵见有人影靠近,警觉地握紧长矛,待看清苏渔的脸时才放下警惕,满脸诧异,“百夫长?”
苏渔苦着一张脸,“我迷了路,误入了那片林子。”
士兵狐疑地打量她两眼,终究没多问,侧身放她进去了。
苏渔疾步奔回营房,三步一回头,总觉得那杀神随时会追来,直到看见京墨那张焦急的脸,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定。
京墨眼眶发红,一见她就冲上来紧紧抓着她手,“您跑哪去了,我找遍了整个营地!”
苏渔没有挣开他,安抚道,“不小心走远了,绕了半天才找到回来的路。”
京墨嗓音直抖,“以后您千万别一个人乱跑了!”
苏渔点头,她确实大意了。
见她答应得干脆,京墨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
苏渔却连洗漱的力气都没了,直接瘫倒在床上,几乎是一闭眼意识便陷入了黑暗。
然而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霍枭又在梦中出现了,他拎着血淋淋的刀,凶神恶煞地追了她一整夜...待到睁眼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她怔了怔,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她懒懒地躺在床上,神思恍惚间,那双冷沁沁的泛着幽光的眸子又浮现在了脑海中。霍骁是杀神转世,计不旋踵,她竟真从那个索命阎罗的手中逃出生天,自己仍有些难以置信。
短暂的庆幸后,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此人冷血无情,暴戾恣睢,对待素不相识的人尚且如此,日后若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灵台忽如电光劈落,先前那个始终飘忽不定的念头骤然变得清晰。
她想起来了!
如今她扮作那少年,那少年本人呢?怎得也凭空消失了?
她蹙眉沉思良久,仍如坠雾中。她虽与少年容颜无差,却是性情迥异、身份悬殊的两个陌路人,命运为何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缠到了一处?
而今一团乱麻,竟是理不清又剪不断...
她轻抚颈间血痕,指尖所触处仍钻心的疼。昨夜霍骁差点杀了她,她虽不知这杀神为何在最后关头收手,但有一点却非常肯定,以霍骁的心性,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苏家人。
如今世人都以为朱棠衣已化作一抔黄土,她此生怕是再难回头当那金枝玉叶,如今唯有继续扮作这少年。
这伪装一日不卸,霍骁复仇的刀便永远悬在头顶。她要么化掉他心头的仇,要么重新做回朱棠衣。
可前世的尊荣除了虚浮的鸾冕,留给她的只有万箭穿心之痛。她宁愿做个世人眼中的浪荡纨绔。
真正的苏渔是在十年后才命绝身亡,必不会凭空消失,她需得想法寻到此人。
草草用完早膳,她从柜中取出竹简,将它摊开,目光久久凝滞在那个“尧”字上...
如今她的插手让很多事都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轨道,上一世的霍骁本该与嘉懿县主相遇,也不知这些细微的变化会带来怎样的反应?
正沉浸在思绪中,眼睛骤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本能反应下,苏渔反手就是一记狠狠的肘击——
“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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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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