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叽叽喳喳,追着求着要少年细讲。
施无畏躲在楮知白身后,两手扯着那人衣裳,不愿对那战做正面回答——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描述他与师尊大战的经过,对他而言,这无异于当中揭开他的伤疤,然后毫不留情抓起一把粗盐,撒在他好不容易开始有些愈合迹象的伤口上。
“各位,各位!”
楮知白弓手撑掌,逼着热情簇拥着他们的修士们给他们二人留下一些空间。
“我们二人前来实是有要事相求,待事情办完了,师兄再和诸位细说也不迟。”
转头问少年:“是吧,师兄。”
少年点头,“嗯。”
是就怪了!等事情办完了他们直接溜之大吉,管他什么钦天监监天钦?
闻言,人群登时冷了下来,其中一人问道:“何事?”
楮知白笑眯眯道:“借贵监神窥一用。”
那神态表情,仿佛在告诉你,不给他就抢!
“这……”
方才还热情似火的忠实伙伴,下一秒,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说借,也不说不借,犹犹豫豫的样子,仿佛那人刚才问的,是借他们一只耳朵一张嘴,一条手臂一杆腿,偷心盗肝,要他们命!
“咳咳。”
楮知白假装咳嗽两声,决定把决定权放在自己手中,往腰间掏了掏。
身后,少年递过来一方令牌。
楮知白举着它,摆出不由分说的姿态,一言未发,却胜似千言万语。
人群中站出来一位老者,毕恭毕敬,微笑道:“二位这边请。”
施无畏算是见识到了,在这个地方,天下第一的名号甚至不如一方旧得不能再旧的令牌好使。
神窥自然是见到了。
真相就摆在眼前,少年却忽然露了怯,不敢去听、去看。
他害怕一个结果。
他担心前方那面闪着金光的镜子回放出的东西,和他猜的一样。
其实他心中早就有结果了,在见到木待问尸体的那一刻,一切真相皆已了然。
可他仍旧固执地要去问一个结果。
就像他下山前和衢九尘打的那一架,他明知师尊铁了心要他下山,可他还是不断追问,直到师尊对他痛下杀手。
揍吴自知也并非是毫无缘由。
他派遣阴兵抢夺古塔神力,企图用别人的生命来满足他想不劳而获的龌龊心思,他拿一颗瓜子欺骗寻母心切的木待问,给了木希望,却又间接导致木的死亡。
吴自知罪不当死,但少年揍他那一顿,绝对是绰绰有余。
楮知白猜到少年会临阵退缩,故而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一直站在旁边盯着他们的老者去屋外暂避一会儿,并且在老者将信将疑地出了房间后,把房门一关,背对少年,既不过来,也不说话,看也好不看也罢,把选择权交给施无畏自己。
和那人猜的一样,不久,房间金光大盛,木待问生前从燕京分别到屋内自戕这段时间的经历,在少年眼前帧帧放映,无一遗漏。
和施无畏猜的一样,木待问得知母亲已经亡故后,不告而别,带着母亲魂灵回了老家,在那处小院独自生活。
白天还算正常,一到晚上他便将瓜子捧在手里,趴在桌子上对着瓜子自说自话,大多时候都是以木待问哭到睡着结尾。
这段日子大概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木待问不再哭泣,直到他彻底接受母亲的死亡。
后来,他离开了。
临走前,他站在院门下,出神地望着他曾经温馨幸福的家,望着那棵他无比喜爱的枇杷树。
一个时辰后,木待问毅然决然,转身离开。
他首先去找了弟弟。
虽然弟弟早就和他断了联系,但他就算蒙住眼睛,也能精准找到弟弟的住宅,甚至是弟弟的卧房。
千万不要觉得木待问是变态,他只是太孤独,太想念,太害怕打扰他们。
他不敢主动来找弟弟,在弟弟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偷偷来看过弟弟许多次,每次都是怀着担心弟弟过得不好的心思来,然后带着弟弟的幸福和自己的落寞离开。
这么多年,他终于堂堂正正站在弟弟面前,违心地说出。
“好久不见。”
弟弟看起来并不开心,他先是四处张望,确定没人看见后,带着怒意将木待问拉到小巷中,用责怪的语气质问哥哥:“你来做什么!”
弟弟这种态度对自己,木待问却毫不在意,反而表现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想要握住弟弟拼命往背后藏的手。
他当然没有成功,连根手毛都没碰着,他会感到受伤吗?
他当然会,只一瞬的失落,紧接着他就以更大的热情,掏出那颗因为反反复复摸过太多遍而显得像垃圾的五香瓜子。
木待问言辞恳切,激动的浑身颤抖,眼含热泪,对弟弟说道:“我找到娘了。”
弟弟神情复杂,两股略显稀疏的眉毛皱了皱,嘴角往后拉了拉,眼睛盯了一会儿瓜子,而后充满怀疑地看着木待问,他没有张嘴,可施无畏却清晰的听见一声。
“哼!”
弟弟肩膀伴随着声音一耸。
那一刻,施无畏真恨不得冲入镜子里将那自私自利愚蠢无礼的臭小子撕碎!
“啊。”
木待问愣了愣,似乎意识到弟弟对自己的厌恶和不耐烦,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抱歉啊,哥没用,只找到了娘的魂魄。”
一滴泪落在瓜子上,啪嗒!在昏暗巷子中的一束阳光下,绽放出一朵小小烟花。
弟弟才不关心木待问是哭是笑,觉得丢脸无趣,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木待问没有追上去,他对弟弟彻底失望,同时在心中暗下决心。
他又去找了爹。
这一回木待问甚至连门都没进。
那个曾让他敬仰到引以为豪的父亲,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将他推下台阶。
木待问在台阶上滚了两圈后躺在大街上,四仰八叉,狼狈至极。
而那颗他视作珍宝悉心呵护的瓜子,被那个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强硬的从手中夺走,而后扔在地上,极快的一脚!
瓜子在木待问手上放了太久,已经潮了,一脚踩下,悄无声息,在鞋底的磋磨下化为齑粉。
啪!
木待问被吓得一颤,那是父亲摔门的声音。
隔着一扇门的地方响起童音:“刚才那是谁呀?”
“一个叫花子。”
木待问跪在地上,将碎成渣的瓜子仁和四分五裂的瓜子壳一点点拾起,装到一方小木盒中。
他又回了一趟老家,把母亲埋在他最爱的枇杷树下。
记忆逐渐接近尾声,最后的时光,他回到了养育他长大的地方——问道门。
他求门主伦文叙,明日替他发送一则千里传音,召施无畏上门。
伦文叙虽千般不愿,但耐不住木待问万般恳求,最终还是应下了。
做完这些,木待问如释重负一般,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碧色晴空。
仿佛是早就猜到少年会以这种方式探寻他的死因。
木待问站在天空下,对着白云,对着烈日,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你一定不要放弃寻找爹娘。”
这是对他说的。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想大家都清楚。
神窥独有的光芒消失,它又变回了那面平平无奇的镜子。
施无畏早就泪流满面,真相和他猜想的基本无差。
可他还是想问,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
念旧者为过去而死,忆母者因情而亡。情深者自戕,寡义者苟活。执着孝子黄土枯骨,薄情之徒从此逍遥。
这就是上天给好人的命,这就是木待问的结局。
施无畏顾不上带着楮知白,画个阵就走。
少年要去那贵门府邸看看,去问问那薄情恨子,叫他说清楚,木待问究竟有何对不住他!
他出来了,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可恶嘴脸,眼眶未动,眼珠上下打量,问少年:“你谁?”
施无畏攥紧拳头,强忍怒意,冷声道:“你哥生前的朋友。”
“我哥?”
木弟忽然哈哈大笑,笑施无畏,也笑木待问,你我都懒得搭理,你还指望我会好声好气对你朋友?
等他笑饱了,笑够了,他再敛了笑容,故意拖着长音,“我没。”
少年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一记拳头将他掀翻在地,像一颗石头,砸得他眼冒金星。
木弟捂着脸,飞速地往两边看了看,确定没有帮手,屁股往后挪了挪,眼带怯意,嘴里骂着:“你有病吧!”
声音完全没有威慑力,仿佛一直被主人教训过的小犬,只敢发出细细小小的呜咽,除此之外,一动不敢动。
少年垂手,单掌将他拎起,头一歪,问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木弟大喊:“我没哥!”
言毕飞快地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巴掌一直未呼到自己脸上,而拽着他衣领的手却开始颤抖。
他试探着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无比震惊,或许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这个自称是他哥朋友的人,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哭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那个人没说他是哥的朋友,他说的是:我是你哥生前的朋友。
这说明……哥。
不!木待问,他……死了?
木弟笑了,与先前的贱笑不同,他笑得有些勉强,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而硬扯出来的,瞧着又丑又可恶。
他一边笑一边刻意避开施无畏目光朗声道:“开什么玩笑!木待问会死?我死也不可能他死,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活的好好的!就是耗子也没他顽强!”
那只手松开了。
一瞬间,木弟泪阀开出一条小缝,憋着半滴泪在眼眶打转,他颤抖的问少年:“是真的么?”
施无畏没作回答,方才忍着没扇的一巴掌终究还是落在他脸上。
啪!极响亮的一声,这是施无畏给他的答案。
不单是木待问,这一回,连施无畏也对曾被好友视作珍宝的弟弟彻底失望。
少年拔开剑鞘,手握且慢抓着衣摆。
嚓!
剑光闪过,一块巴掌大小的云纹外袍布甩在木弟脸上。
施无畏一字一句道:“替你哥。”
少年转身就走了,木弟手捧破布,流着眼泪跪在地上进行不知真假的忏悔。
一缕蓝尘飘来,破布在木弟手中化作蓝烟,随风而去。
施无畏来到木待问父亲的住处,飞檐走壁,用刚在附近集市上买来的白布条将整个府邸装饰了一番,罢了,在府上设下结界,三年内非施无畏不可摘。
作为父亲,作为丈夫,那个人有义务这么做,无论他是否自愿。
等少年再回到钦天监,已是一日之后。
楮知白没有灵力,使不出阵法,即便有钦天监诸修士的协助,他不知木父木弟住处,也是无可奈何。
故而那人只能留在钦天监,眼巴巴望着,等待施无畏归来。
少年直落落出现在楮知白面前,那人扬起微笑,伸前手微微张开。
施无畏给了他一个短暂的眼神,而后飞速擦肩而过。
楮知白愣了愣,笑容僵在脸上,不知所措回头望向少年离开的背影。
钦天监众人发现施无畏回来,簇拥着将他围到房中,沏茶搬凳,要他无论如何要将大战经过说与他们听听。
少年欣然答应。
一手端着茶杯,脚踩在凳子上,讲到紧张处时蹙眉压低音量,转到对峙时朗声大笑眉飞色舞,屋内时而静若无人之处,时而喧嚣吵闹如雷震响。
楮知白没有进去,一个人站在门外,望着少年神色复杂。
没有人注意到他,就连施无畏也没有抛给他一点目光。
屋内精彩与他毫无干系,少年说的他全置若罔闻。
他只想看看,施无畏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低估了施无畏,少年眉飞色舞,茶水喝了一壶,一个时辰过去才讲了一半。
他也高估了自己,站了一个时辰,听着屋内笑语欢声,终于忍无可忍,当着一众修士的面大步冲入,拽住施无畏手腕。
少年茶杯没端稳,半杯茶泼到一个矮个子修士脑袋上,烫得他哇哇叫。
“你做什么?!”
施无畏不愿走,手使力往回抽,两个人一来一回,在修士们惊诧的目光下拉扯。
少年力气不如楮知白,那人奋力一拽,将施无畏直直撞入怀里,而后一把环着少年的腰,不顾少年挣扎,夹着他大步离去。
少年抓着那人手指,试图将他铁钳一般的手掌从自己腰上掰开,“放我下来!”
两人的衣摆摩擦在一起,弄得施无畏很不舒服,他不满的大叫:“楮知白!”
那人仍在走着,不管不顾,仿佛只有逃离了此处少年才会恢复正常。
此时已是仲春时节,燕京的风却还是和寒冬腊月时一样,呼呼刮着割的人脸生疼。
少年一张脸不知是风刮的还是那人气的,红彤彤的接近紫色。
少年忽然道:“你是我什么人?!”
这句话很有效,楮知白几乎是立刻停了下来,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仿佛在问:“你说什么?”
少年又道:“楮知白,你有什么立场管我。”
那人手一松,把他放了下来。
“你不过是我闲来无事养出来的一只蝶,真当自己是什么很重要的。”
意识到自己说的过重,施无畏立马闭上嘴巴,放软了声音,唤道:“楮知白。”
那人身体僵直,伸出去准备拥抱的手收了回来,施无畏方才那话,是真刺激到他了。
他没想到自己一路的悉心陪伴,在少年嘴里,只换来一句:一只蝶,哪来的立场多管闲事。
“抱歉。”
少年手框上那人面颊,想抚上,却又害怕那人拒绝自己,于是施无畏只能一遍一遍,在心中在嘴里默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什么会这样,我,我真的,对不起,楮知白真的对不起……”
施无畏看不清那人是何表情,他只知道有一个人把他紧紧抱在怀中,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温柔抚上他的脑袋,摩挲他疲惫而脏乱的长发,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回应:“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人的安慰很有效,施无畏此刻需要的,正是有一个人能够识破他自恃完美无瑕的伪装,然后抱抱他,这就够了。
很幸运他遇到了这么一个人,但自己说出的那些不理智的话,足矣让他在心中懊恼忏悔无数次。
木待问的事情就此翻篇。
好友的逝世在少年内心深处落下一座陡峭空山。未来的无数个日夜,它会在某个时间点,悄无声息地降下一场大雪,将少年打入凛冬,一遍一遍体味那刺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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