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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同归于尽(一)

闪电彻底停息,施无畏站在“母亲”消失的地方,浑身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意飘来的孤魂,在虚无缥缈的“家”中游荡。

黑暗中,一个人冲了过来,捞过少年扛在肩上,拼了命往不远处阵盘的方向狂奔。

雨水打在脸上,冷风袭来,刀刮一般简直要将人撕裂。

少年浑身颤抖,身体冰冷而僵硬,手指刮过沿路崩飞的碎石,雨水汇聚指尖,带着腥味淌入大地。

施无畏一动不动,仿佛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的小燕,趴在楮知白身上,任凭那人带着自己跑。

大雨瓢泼,那人的声音穿过水墙,抵达少年耳边。

“待会儿再和你解释!霞月恐怕出事了!”

大地崩开道道裂缝,地底深处仿佛藏着一只即将破土的困兽,怒吼着,嘶嚎着,张开深渊巨口,要将每一个路过这片土地的生灵毫不留情吞吃。

施无畏一声不吭,楮知白担心他一时接受不了,一面飞速跨过崩裂的碎石,一面抬起手往少年屁股上重重一拍。

“施无畏!说话!”

那人体温与施无畏肌肤相触,一瞬间,少年好像明白了什么,脸埋入掌心,一抖一抖,爆发出骇人狂笑。

笑声混着雷响雨音,悲戚的,凄凉的,好似灾难前的鸦鸣。

阵盘就在眼前,楮知白奋力一跃,攒足力气,将少年举过头顶。

花岁声学艺不精,阵盘摇晃不止,她伸手过来拽着施无畏手臂往上拉,太沉了,少年躯体像一块积饱了水的浮木,僵硬而沉重。

花岁声一张脸逼成肝红色,使尽全力也无法将人拉上来。

终于,她发出相识数年来唯一一次怒吼。

“吴千颂!愣着干嘛!搭把手啊!”

没等吴千颂过来,施无畏甩开花岁声,自己攀了上来,双手撑地,眼神空洞,嘴巴一咧一咧,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倒在阵盘上。

楮知白拉着花岁声伸过来的手,踩着青风往上一跃,趴在阵盘上,顾不上狼狈,爬过去,伸手一拉,将少年紧紧拥在怀里,颤声道:“施无畏,你别吓我。”

花岁声不擅阵法,四个人挤在小小阵盘中,以极快的速度朝安庆移动。

灵力把雨水隔绝在外,淅淅沥沥,虽没直接接触肌肤,但暴雨还是以另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每个人心中降下瓢泼。

少年垂着手臂,伤口的血顺着衣裳流到阵盘上,他不知自己此刻是伤口疼,还是心痛,强烈的悲愤让他忍不住对同伴们冷言。

“桃花源,阵法建得很成功,我没有发现丝毫破绽。”

吴千颂神色如常,方才的天崩地裂之象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缓缓开口,向少年做出解释。

“这个阵我们从下山后一直建到昨日才完工,你当然看不出。”

少年手不自觉攥成拳,指甲刻入烂肉,把残破的肌肉挤成粉白色,指骨外露,剧烈痛感直冲天灵盖,雨水混着眼泪顺着脸颊下落。

施无畏猛地推开楮知白,朝他发出怒吼:“为何要骗我!”

楮知白慌慌张张,脱了外衫,割下布条,捧起少年受伤的手,一边为他包扎,一边柔声恳求道:“打我骂我怎么都行,先把血止住,好吗?”

“你们怎么能联合起来骗我?你明知道我有多想见到母亲!”

少年双目布满血丝,眼泪如决堤之水,与主人的情绪一起,在失望和绝望中爆发。

施无畏愤怒扯开布条,随手扔下阵盘,他无比痛心,他没法克制住自己不向爱他的人发出质问。

他们怎么能骗他?怎么能用这种事情骗他?

他施无畏就算是全天下最愚蠢的混蛋!那也不该遭受这样的欺骗……

他问:“是我看起来很好骗,还是骗我这件事很好玩?”

花岁声低下头,小声道:“师兄,我们……”

她不知该如何向施无畏做出解释。

的确是他们欺骗了施无畏没错。如若今日望霞月没出事,他们还打算就这样骗他一辈子。

用一方梦幻瑰丽以至于完美无瑕的袂花墟困住施无畏,这样他们就能放心离开,各自奔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袂花墟,是天上宗众人赠给施无畏的离别礼。

这是同门们认为的。

而在施无畏眼中,温暖得让他抛下一切怀疑沉浸其中的袂花墟,是对他十七年思念亲人最大的嘲讽。

你不是天下第一吗?怎么连这种阵法都无法识破?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吗?那位假母亲的话分明漏洞百出,你怎么就对她深信不疑呢?你不是向来和同门们要好吗?那他们怎么都联合起来把你耍得团团转?

“待会儿我会将事情来龙去脉和你好好说清楚。”

楮知白抓住少年手臂,声音抱歉而恳切,“现在,先去救霞月。”

“回来再和你们算账!”

施无畏甩开他,手臂血液溅在那人脸上,少年单掌撑地,就着伤口汩汩鲜血,迅速画下传送阵,一时间,蓝光乍现,逼得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片刻功夫,再睁眼,众人抵达望府。

他们来晚了。

忽如其来的暴雨将安庆里里外外浇了个透。

原本古朴典雅的望府被大火烧得焦黑,目之所及,尸横遍野,浓烈血腥味充斥鼻腔,醉蝶花瓣盛着血水在院中飘荡,凄美而残忍。

前院,数百具早就凉透的尸体被花瓣包裹,醉蝶枝深深插入脏器,远远望去,就像一墫墫承载着娇艳花朵的人形花瓶。

花瓶的旁边,还有不少没插上花的尸体,他们或被一刀摸脖,或被一剑穿腹,或是干脆利落,直接被人砍了头。

有些尸体衣着统一,同样的藏青色道袍,腰间配单刃玄刀,少年们见过,是钦天监。

花岁声一张脸被惊成惨白色,喃喃道:“这是……灭门了……”

普天之下,能有资格指挥钦天监做事的,除了龙椅上那位,不会再有第二人。

就在半月前,望宏为表明立场,在这里与王礼臣大吵一架,甚至乎大打出手。

可今夜,那位忠心耿耿的老者,却在漫天火光中,被皇权无情诛杀。

望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那么鲜活的生命啊,雨声淹没冤语,雷鸣诉说哀情,他们的无辜,数年或者说数月过后,又有多少人记得?

施无畏召出原先没来得及用上的通讯法阵,袂花墟景象浮现半空,桃花源阵尚未完全消散。

少年几乎是立刻往望府里面跑,“霞月还活着!分头找!”

望府厅堂内,白松水半跪在地,身旁,一位红衣女子发出微弱的声音。

“遇尘……”

白松水俯首凑近去听,可是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遇尘”二字,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赶来时,望府的灭门惨案已经无法挽回。

他看见未婚妻高悬天上,身后花瓣如雨,电闪雷鸣。

这阵法他再熟悉不过,万树繁花,他们的定情之作。

万树繁花,非到不得已的那刻不用。他们约定好的。

究竟是何种惨况,能逼得望霞月耗尽生力,只为与敌人同归于尽?

大概一个时辰前。

望霞月察觉到守护结界异常,担心父亲出事,当即立断开阵回家。

等她赶到望府时,王礼臣领着一帮高阶修士任务完成正准备离开。

王礼臣早就料到她可能会赶回来,故而特意亲自去钦天监点将,参与灭门行动的修士修为皆在望霞月之上。

可望霞月怎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更何况,王礼臣手里拿着明月楼的秘钥,那是望氏一族世代守护的东西,世上唯有赵、望两姓能有资格将它握在手中。

于是,双方大打出手。

王礼臣身后的钦天监修士,随便单拎出来一个修为都在望霞月之上,望霞月哪是他们的对手?

但,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父亲从小教导,明月楼秘钥,是所有望氏族人要豁出性命守护的东西。

除非所有望氏族人都已魂归冥界,否则,哪怕只剩一人,哪怕敌人千千万万,都势必倾尽全力,将秘钥扣留。

与当机立断回家时同样决绝,望霞月以身为阵,用浑身生力换取无数生灵以命相搏。

袂花墟醉蝶花海的每一片花瓣都由望霞月灵力供养,故而在她决心与敌人同归于尽之时,梦幻瑰丽的醉蝶花毫无疑问成为她最有力的武器。

粉色花瓣卷起风浪,啸声冲得众修士节节退避。

以天地作阵盘的法阵,是钦天监诸人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汹涌。

实在难以想象,如此冷酷的阵法居然由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所创。

他们此刻还未意识到,这个美丽的阵法,其实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千万倍。

生力对世上所有有生命的生灵来说,都无疑是最重要的东西。

可有人愿意向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力,一分生力可换取万分甚至更多的灵力,今夜望霞月一次性供出了自己的全部生力,阵法力量瞬间滋长,所过之处,移山拔海,万骨无存。

那些趾高气扬的高阶修士,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将这漫天粉海仔细观赏一番,就被疾速席卷而来的醉蝶花贯穿全身。

王礼臣眼疾手快,见形势不妙,拿了秘钥就要逃,就在醉蝶枝插入后背即将穿透骨血之时。

白松水从天而降,粗暴地将望霞月释放出的生力一丝丝逼回体内。

他顾不上细细盘问事情经过,他将未婚妻带到没有风雨的厅堂。

那张他们曾经坐下喝过茶的桌子底下,一颗小孩儿的头颅瞪大眼睛惊恐的望着他们。

再远一些的厅堂主位处,望宏端坐在太师椅上,浑身粽子一般捆满粗麻绳,整张脸都是骇人鲜血,眼眶空空,两只手掌摊开膝上,掌心各放着一颗不算完整的……眼球……

白松水小心翼翼将望霞月放在厅堂正中没有血迹的地方。

他尝试将生力逼回小师妹体内,可望霞月周身好似设下铜墙铁壁,任他方式如何强势,都无法让生力回去一丝半毫。

“遇尘……”

突然,望霞月回光返照一般,挥臂死死抓住白松水手掌,指甲扣入指缝,卡在戒指上,不断往下扯。

白松水愣住了,哽咽道:“……你在做什么?”

你是要将定情信物从我这里拿回去吗?你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要和我撇清一切关系,让自己从我人生中彻底消失是吗……

望霞月身体猛地一抖。

瞬间,大量鲜血从口中喷出,白松水把人抱在怀里,嘴里不断颤抖地说着:“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走,求你,求你活着,别走,别走别走……”

噗!一大口血涌入白松水耳道。

嗡嗡声冲击脑海,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望霞月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笑容,她说:“好……活着……”

白松水什么也没听见,他紧紧抱着望霞月,屋外风雨未停,爱人体温一点点流失,血液凝成胶软软趴在衣裳上。

他双唇微微抖动,依然在说着:“别走,别走,别走……”

轰隆——

施无畏冲入厅堂,手上举着一团蓝色幽火,在距离两人仅有一丈时,少年忽然顿住脚步,不再往前。

少年高举灵火,直到他能看清小师妹的脸。

施无畏丢下且慢,闪身滑跪在地,握起小师妹僵硬的手。

他固执的为她把脉,甚至不惜往小师妹体内灌入灵力,好像这样就能让人回温。

白松水悠悠开口:“别试了。没用的。”

没有的,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人已经死透了。

人,已经死透了。

施无畏下意识怒喊:“谁干的!”

谁干的?他真的不知道吗?

前院标志性的藏青色道袍,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明。

雨还在下,王逸少阵法极其粗滥,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之时,才匆匆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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