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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血刺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

嶂峦凝雪,霜林摇落。

后山顶峰闲亭伫立,冰雪封禁,凝结的冰凌恍如刀剑般悬立在亭檐。

一男人隐在阴影中,阴测测道:“小姐,又见面了。”

江月见肃容,退后两步,问:“你是谁?”

男人错愕,大笑,旋即厌恶地啐道:“到底是将军府嫡女,心比天高。我在将军府做了十年的工,你都听不出吗,江小姐?”

“将军府上下已被朝廷满门抄斩,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江月见冷声道。

疾风中,男人自阴影走出,正是将军府前管事陈谓。

“还不是要多谢将军夫人?我为将军府殚精竭虑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替将军收了些礼,又见夫人独守空房,好心想陪陪她。我何错之有?她竟然叫了人将我乱棒打出?”

男人忽然朝江月见奔去,跛足狼狈。

“她嫌我收礼坏了将军名声,说我心思不正,还叫人打断了我的腿。我这三年来吃尽了苦头,才终于在这鸟不拉屎的浔阳城中谋了个管事的职位。”

他的眼神愈发狰狞癫狂。

“你知道我听说将军府满门抄斩的时候有多兴奋吗?谁知今日却在城门见到了你,你怎么没死?那京城里被砍头的又是谁?好大的胆子啊,竟敢欺君?就不怕她们的尸首被从乱葬岗中抓回去,再鞭尸几回吗?”

江月见胸中怒火沸腾,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她握紧发簪末端,快步上前,狠狠朝男人胸口刺出。

“你不配提起他们!”

跛足男人胸口被擦出血槽,一巴掌掀翻江月见。

“你这娘儿们想死吗?”

“我好心给你机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是攀上了摄政王那高枝吗?他定不知你竟是罪臣之女吧,若想在他身边苟活,就写封信,让他送三千两白银到我指定的地方。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休想!”

江月见怒火中烧,飞奔着撞上跛足男人。

为什么一朝变天,谁都能踩将军府一脚?!

男人踉跄,狠戾地反推江月见,一脚踹去,将她狠狠踩在脚下。

“这么想死,就去地府和他们团聚吧!本来老子也没想放你活着离开这里!”

他狠狠吐出唾沫,一手紧掐江月见颈间,一手作势要锤打。

江月见仰躺在地,喉咙被勒得快要断裂,呼吸困难,眼见拳风袭来。

虚空之上,澄亮圣洁的月光自顾自普照大地,也在照拂着她。

可月光那么凉。

她想起,母亲最喜欢雪天了。

母亲曾说过,年轻时,她随父亲征战,常常食不果腹。饿了,吃树皮。渴了,父亲会将屋檐凝结的冰凌摘下,逗她吃。

母亲还说,过了年关,要带她去雁门关看望父亲,最要紧的是,要劝解兄长,他这一生恐要献给边关,莫要辜负了与他青梅竹马的夏家姑娘,早日断了人家心思才好。

提及此事,母亲又笑又哭,埋怨父兄,何苦要自请戍守边关。朝廷积弊已久,岂是他们二人能转圜的,可怜他们一家四口骨肉分离,再难相见。

大黎的安宁,为何要用他们的苦痛去换?

喉间几乎再难抢夺一丝空气,月色寂寥,雪夜化作一团虚影,随着耳鸣在她脑中炸开。

她该留在家中的,即便等来个满门抄斩的结局,起码她能陪着母亲,不让母亲孤身一人去走那黄泉路。

她该死……

白雪无声,似在悼亡。

忽然间,檐角一支冰凌折断,直直坠向跛足男人手背。

男人被刺痛,大骂一声松了手,江月见贪婪喘息,意识回转,睁开眼,见檐下冰凌折射出神祇般的佛光。

父母的面容如回马灯在虚空中处萦绕,冰凌的光那样温和,仿佛母亲的轻拂,温柔而煦贴。

他们在世界的另一边相遇了吗?

父亲还会向从前一般,给母亲折冰凌吗?

江月见泪流满面,这条命是母亲好不容易保住的,她怎么能死,怎么能让父亲背负永世的骂名,怎么能让母亲死不瞑目?

错的不是她,不是将军府。

她不认输,她绝不认输!

“大哥。”

沸腾的鲜血渐渐冷静,沸反盈天的苦痛与绝望都被压制蛰伏,她蓄势待发。

暴怒的男人停下动作。

“我错了。放了我,我写信给摄政王。”

“你这娘们,别耍花招!”

“我打不过你。”

跛足男人自得地笑了,写完信再送她去死,一举两得。

他这才松开脚,骂了几句,自怀中掏出纸笔,回身指向亭中青石桌。

“就在那写,写清楚些。”

“好。”

江月见起身,悄悄自雪地上抓住方才跌落的发簪,双手握紧。

雪地苍茫,本是洁白一片,如今却因他们沾了污痕。

原来世道并非纯白,欲行险路,就要接受一路的泥泞,也要接受自己终将沾满污泥。

那就让鲜血,为这荆棘之夜先行开路吧。

江月见咬牙。

只需一击,趁其不备,杀人不会太难,江月见。

她想到谢徴玄一剑斩杀断臂男人的画面。

一瞬间月光热烈,无数只手仿佛自虚空之中出现,温热却触摸不到的一双双手,慢慢握紧了她,坚定而有力。

忽然之间如有神助。

她抬手,刺下,正中男人后背心口。

“噗——”

尖端没入,尾端刺破她掌心,白梅发簪啼血。

男人喉间破碎的尖叫咳血声,伴随着轰然倒地的声音,划破夜色。

枯枝上寒鸦蓦然惊飞。

两息后,天地静默无声,万籁俱寂,月色皎洁。

江月见跌坐在地。

没有人再能够威胁她了。

她会活着走到雁门关,救下阿兄,还将军府清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后山山脚下,一锦袍男人已抬首静默了良久。

天地寂寥,白雪皑皑。

好一出月下杀人舞。

“定山,去接她下山。”

——

京城城郊,乱葬岗。

骤雨不歇。

容氏长公子容羡一身白衣,指尖陷进腐泥,雨珠顺着湿滑的枯枝滚入他后颈,泥浆裹着草屑攀上素白锦缎的下摆。

琉璃风灯悬在枝桠上,昏光浸透雨幕,将满地残肢映出婆娑的鬼影。

他抹了把睫上水雾,垂眸翻找。

这是第七夜了。

绣着青竹的帕子即便掩住口鼻也挡不住腐气,他胃部忽然又痉挛着翻涌,容羡瞥头,却只呕出酸苦的胆汁。

身后仆从撑着伞在他身侧,早红了眼,低声道:“长公子,别找了,残肢断臂,如何拼凑得起来……”

容羡仍俯身拨开腐臭的残尸,烛影在雨中忽闪忽灭,像团溺水的萤火。

惊雷炸起,将一树枯枝炸作毒蛇信子,他腕间伽楠香佛珠突然崩裂,浑圆佛珠滚进血水残肢中。

容羡喃喃扳过一具浮肿的女尸,指尖陷进凉得发青的皮肉里。

“阿月最怕打雷了。”

仆从掩泪,阿月正是那砍了头的江氏嫡女的小名。

长公子身为中书令大人之子,又是容氏长子,未及弱冠时才情便名动天下,先帝欲尚公主,却被长公子婉言谢绝。

旁人不知,他身为长公子贴身之人,又如何不晓得公子心在何处?

“长公子,即便找到了尸身,江姑娘也已……公子何必执着?”

容羡喉间蓦地涌上腥甜,心脏针刺般痛,他以掌覆心口,用力到肋骨生疼。

雪貂大氅中裹着的那包饴糖,早被雨水泡成了粘稠的糖浆。

这么多年了,他视若珍宝的饴糖,和那个女孩,就这么没了……

一如将军府结局,覆水难收,于事无补。

“就算死,我也要带她回家落葬。”

——

浔阳城,柳宅后山。

残月斜挂,雪色浮动,虬枝直入云霄,撕裂波澜不惊的夜色。

江月见枯坐原地垂泪。

忽然间,一双马靴碾过积雪,玄色狐毛大氅掠过枯枝,携着股雪松般的凛冽气息,行至江月见眼前。

“起来。”不容置疑的发令。

江月见怔愣着仰首,陡然撞进谢徴玄垂落的凛然眸光里。

他身后是泼墨般的夜空,月色倾泻千里,却照不亮他眼底深潭。

跛足男人的尸身就横亘在丈外,身后豁口仍在汩汩漫出鲜血,将积雪浇灌出血腥的暗流。

“殿下怎会来此……”

她仓惶地踉跄起身,可才经惊变的身体早支撑不起分毫力气,她陡然屈膝,脱力跌下。

玄色广袖挟风掠过,温热的手掌有力地扣住了她的肘弯。

谢徴玄低笑,冰冷的吐息拂过她。

“不过杀了个腌臢东西,怕什么?”

江月见心跳如擂,警惕道:“殿下何时来的?”

他既来了,管事之死她就无从狡辩。但她必须确认,谢徴玄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如问问我听见多少?”

他忽然俯身,凛冽的雪松香扑面而来,气定神闲。

江月见后颈寒毛倒竖,欲挣脱禁锢,谢徴玄却攥紧她的手腕,仿佛圈禁一只鸟雀般轻松。

他垂眸,睫毛浓密,在眼下投出雾霭般的阴影,如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你先说,还是让我来说?”

江月见心惊肉跳,几乎要绝望。

他当真听到了吗?还是在诈她?若她坦言,他是会将她捉回,还是放她一马?

谢徵玄其人,曾得父亲“龙隐于野”的极高赞誉,可他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她看不透他,连他本性是善是恶都不知,又怎敢赌上自己性命。

怎么选?坦白,还是撒谎?

心思千回百转之间,不过也才倏然一瞬。

江月见下定决心,扑地跪倒:“小女子有罪,请殿下饶恕!”

谢徵玄低笑,仿佛早料到她要坦白什么,问:“哦,何罪之有?”

“小女子……隐藏了自己身份。”

谢徵玄垂眸,欺身逼近,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月色镀上幽微的光,眉骨下的血痣轻抬了一瞬,他眸中微光闪烁,说不清是威慑,亦或是期待。

“那么,你是谁?”他启唇,声音沉静,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江月见额头抵着雪地,默了一瞬,轻声道:“我名唤流光,乃骠骑将军嫡女江月见的贴身婢女。”

疾风肆虐,如鬼魅嚎叫。

定山一惊,朝谢徵玄看去,将军府不是都砍了头了吗?

“将军夫人待我如亲女,从小到大,我与小姐一并长大,吃穿用度、读书教养都无太大区别。夫人心善,见我年岁渐长,年初便归还了我的文书,还赠与了我诸多银两,让我归家成亲。所以,将军府抄斩那日,我已非将军府中人,才侥幸活命。”

这些,本该是实话。开春时,母亲便为流光备了重银,还欲叫人替她销了奴籍,送她回扬州,与她青梅竹马成亲。

可流光舍不得她,说与她一同长大的情分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她与母亲好生劝慰,流光才答应,待到十八岁那年再走。

可她再不会长到十八岁了。

江月见转瞬泪眼婆娑,裹着褴褛麻布的身形微微颤抖,雪粒如落英缤纷,席卷她瘦削肩头。

“平南将军江颀风于我,意义非凡。故我来此,寻平南将军尸首,送他一程。一路隐瞒,实为担心殿下知我身份,不愿与我同行,请殿下饶恕!”

寒松披银绡,玉屑簌簌,霜满枝。

男人的马靴立在她眼前,稳稳踩着雪地。

他忽然抬起她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威压的眼神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

凛冽的声音压过她肩头——“你可知,江颀风犯的是死罪?”

江月见颤抖着,眼中含泪,哽咽道:“我知道。可我不过是想找到他,知道他是生是死。殿下,这有错吗?”

一旁的定山忽然别过头去,伸手拂面,不知是何缘故。

谢徵玄敛目低眉,眉间厉色化开,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微光。

他倏然松开手,道:“若他还活着,难道你还想助他逃匿?”

江月见苦涩地垂下头,豆大的泪滴落在雪地上,化为水雾。

“殿下可能不知,江颀风此人,桀骜不驯。若他还活着,绝不会躲藏,只会闯去京城,闹他个翻天覆地。”

话语渐渐轻了,抽噎声被死死压在喉间。

大雪倾轧,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我想,他应该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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