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王氏祠堂。
缕缕凉风扫起堂前白纱,青烟绕柱子盘旋而上,堂中充斥檀香之味。
烛光将灵牌前的影子拉长。
灵牌前火光摇曳,纸钱燃尽,随风飘扬,又缓缓落下。
有脚步声渐渐靠近,王夫人停止向火盆中放纸钱。她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抬手拭去泪,因长期恸哭,嗓音有些发哑,她问:“公子深夜前来做什么?兴师问罪吗?”
身后之人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面貌,只觉这声音格外轻,语调格外慢,“夫人节哀。”
王夫人轻嗤一声,缓了一会儿才撑住腿,重新往火盆里放纸钱。
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她听了无数次。
可是,有什么用?人死了,还能复生吗?
火越烧越大,盆中纸钱越放越多,如同恶魔藏在暗中现出原形,张牙舞爪,吞噬周围。
熊熊火光倒映在她眼眸之中,片片纸屑似是故人身影,重重地围在身旁。
她呼吸有些重,颤抖着神伸手却抓不住一丝魂与魄。
终于,王夫人情绪失控,大喊一声,抱起火盆砸向身后。
火盆中,火纸全部倾出,四散到各处。火星点燃堂中灵布,接着微风,瞬间燃起来。而暗中之人依旧站立原处,毫发无伤,如索命恶鬼般站在夫人身后,阴魂不散。
王夫人身影晃了晃,仰头笑得凄惨,她神色悲怆,声音尖锐:“连火都不愿着你分毫,你们可真是好命!真是,好命啊!”
他依旧不恼,不急不慌躲开火纸,“夫人只要告诉在下王大人遗物所在何处,王大人受到的苦,都能迎刃而解。”
王夫人苦笑着摇头,任由火势越来越大。
苍白的指尖扶上棺木,明明亲近之人就在身侧。可他双目紧闭,面庞被野兽啃食,全是烂肉,早已看不出原貌。
原本活生生的人,如今没了人形,像一个被抛弃的玩偶。
令人唏嘘。
她的夫君,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为人处世光明磊落,就因得罪上京高门,如今落得个这样惨状。
他身侧同位官人也因朝廷接连惨死,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呼吸间全身颤抖,忽地扬起一抹笑意,衣裙被风鼓起,极为缓慢地抬起了头。
房梁大部分笼罩在阴影里,她却准确盯住杨芮藏匿之处。
杨芮颇为意外地与她四目相对。
大火之中,梁下二人一明一暗,火舌如同墙壁,将二人隔开。
泾渭分明。
她的视线盯得人发毛,杨芮知晓不请自来着实不礼貌,她心中忐忑,半跪在梁上往后挪了挪,脚下一绊,些许尘灰从梁上飘落。
暗处之人抬起了头。
就在她暗道不好之时,王夫人突然站起身,大喊:“求女公子拿着匣子离开沂州!不管是谁,请你救救我王家儿女,让我夫君得以安息!”
杨芮眼前一晃,只见王夫人冲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撞击将祠堂其他声响压了下去。
“砰——”
刹那间,血花四溅,王夫人一头撞上了梁柱,血肉撕裂声在堂中格外清晰,她依旧清醒着,却没有活下去的意志,笑着跌跌撞撞冲进火海中。
火蛇几乎一刻便吞噬了她,王夫人哭笑之声传遍整个祠堂。堂外纷乱乍起,只见她张开双臂,渐渐倒入火海。
杨芮这才惊醒过来,忙拾起盒子揣进怀里。大火截断去路,杨芮垂眸,火光照亮祠堂门前光景。她看见火中之人,面容挡在长幡之下,长身被火舌拉长,笼罩半个祠堂。
只是一眼,就被火光刺得眼睛发酸。冲击之大,刺得她耳中嗡鸣,什么也听不清。
黑夜中,杨芮拼命跑,接着火势,从后院逃出去,出蓝山县,带着盒子一并在夜色中离开沂州。
……
秋分一过,天气转凉,江边渔船渐渐多了起来。
济州北地的码头上都是人影。江风扫过面庞,带走阳光下晶莹的汗珠,工人们身影更加起劲。江两岸芦苇丛生,有秋叶落如岸边,染红一片江水。远处重山隐入雾中,只留下红绿相间的山脚。
申时一刻,太阳西斜,马车沿岸边飞速行进,掠过芦苇丛,停在码头旁。车中,身着鹅黄色长袍的男子掀开马车帘,眼睛飞快扫过码头上的人,最终落在船下枣红衣着身上:“杨表姐!表姐这里!”
杨芮朝他看去,随后招招手:“贺表弟怎么来的这么准时?”
“当然是心切!”贺珍从车上下来,迎面走向眼前人。
这是个妙年的姑娘,五官生的极为标志,皮肤白皙,桃花眼中似有清波流转,清澈,绵善。她似不喜穿宽大的衣服,枣红色骑射服妥帖的穿在身上,袖口用黑带缠绕,干净又利落。她见到贺珍,上下一番大量,眼神中略有惊讶。
“贺表弟长这么高了呀?瞧这模样,一时间没认出来。”杨芮笑着拍他肩膀。
济州许多家财万贯的商户,可要说富甲一方,非济州贺家莫属。贺家商铺遍及各州,做的是布料、首饰等生意,这些年倚仗皇家,越做越大。做大也有做大的坏处,许多商户、贼人盯上了贺家的货船,每每出海,总有歹人想方设法截船。
贺家为了对付歹人,召集很多侠士。一时间,货船得以安全到达。
只是,歹人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注意打到了贺家的本家。
马车里,杨芮静静听贺珍讲述事情经过。
通往城中小道路途颠簸,车里总有青果蹦出来,沿车板滚动。她低头捡起一颗青果,想起了小时候。
七八年前,她也是乘车离开济州。马车在深夜中穿梭,那时山路更为崎岖,马车更为颠簸,家人急切地送她离开济州。当时的路都没有仔细走一遍,现在一切都很陌生。
她在岚山同詹寒玉生活,身边有很多老者,口若悬河。这些年,杨芮只能从他们口中得知山下讯息。
一别八载,如今终于走下了山,心情是别样的新奇。
杨芮心中想着,边听贺珍讲故事,不知不觉中,马车驶入官道,渐渐慢下来,贺珍掀开车帘,“表姐,我们到源城了。”
济州州府源城到了。
城门前热闹非凡,贺家人向来张扬喜闹,城门有几个家仆在等待,见到贺家马车,齐声大喊:“欢迎表小姐回家!”
这一声实在浩大。
杨芮迅速地关上竹帘,隔着缝隙瞧过去,城门前贺家人一个个穿着鲜亮,精神抖擞,拉长脖子朝车中张望。她有些恍惚,上次来源城,也是这般气派。
正值回城的时候,城门聚集不少归城百姓,无数视线从四方打来。
“怎么样?”贺珍挑眉,扬起满意的下巴,闭眼等待夸赞。
杨芮抿了抿唇,半天憋出一句:“好,还是和以前一样热情。”
贺珍心满意足,命车夫重新驱车进城。
秋风飒爽,街上游人有不少。两侧阁楼林立,许多茶肆人影绰绰。再往里,街道中弥漫着糕点甜腻香气,混杂在茶叶恬淡清香之中。城中湖心,荷叶未败,游船上歌舞升平。
一眼过去,到处热闹非凡。
贺珍手支在窗边,外面尽是盛景,他忽地感慨:“有表姐在,我不敢相信接下来会有多轻松。”
杨芮看他,提醒道:“来之前就怕你说轻松,我不能保证帮多少忙,所以表弟别放松况且我只是来待一段时间,随时会离开。”
她下山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查清陆家事情,解心头疑虑。
若是源城没有线索,她会立马回京城。上京毕竟是上,消息总是多一点的。
源城虽然美好,但是她也不能多待,耽误了行程。
贺珍不知她心中思量,神神秘秘的说:“表姐,总之一个月之内还是不要离开源城为好。”
杨芮疑惑:“为何?”
“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你在山上,想必大多都不知情,就如上京……”贺珍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有传言说,新皇登基就在年前。”
新帝登基……这四个字在杨芮耳中格外清晰。马车还在行驶,外头叫卖声声,车乘内寂静片刻。
贺珍想到什么,笑嘻嘻地耸了耸肩,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侧头朝外望去。
源城不愧是泉水之城,随处可见用青石围起来的小片泉眼不断涌出泉水。往城中走,街道拓宽了不少,路面石板也圆滑很多,走路没有前些年磕绊。
贺府在城北安兴坊,在往前面的巷子就是了。
杨芮下车走着去贺府。她小时候总是在这条巷子里玩耍,那时还一不小心摔个跟头,哭着找伯母告状。这时就有惨小子被莫名教训一顿,到头来不知道原因。
东面有棵老槐树,仿佛还能看到在树荫下玩石子的场景。
她在树前停下脚步,有四五孩童在树下手拉书唱童谣。
孩童们手中握着风车,随歌声转圈,稚嫩的童声总是能联想到往事。几遍结束,孩童才发现身边站着位大姐姐,害羞聚作一团,笑着跑回家中,歌声依旧回荡。
杨芮笑出了声,朝前面缓缓走动。巷子里变化很少,基本保持原本模样。
贺珍在门口等她,杨芮招手,突然顿住,脑海中闪过几丝不对劲。
这童谣乍一听没有问题,仔细审读却令人后背一凉。
“九九重阳思故人,故人携手把人带...南面梁家有星星,一眨一眨放紫光呀,放紫光...”
重阳之日,会有故人归来,生人丧命。南面为梁,是梁王领地。紫星闪烁...杨芮呼吸一滞。
贺珍见她不动,慌促下台阶,“表姐?你不舒服?”
杨芮回头,门前还留着风车,淡蓝风车叶片随风缓慢转动,几颗石子歪歪斜斜地摆在石板上,上头画的是未完成的棋图,却早已没有孩童身影。
她收回视线,眼底沉了沉,转而一笑:“无事。”
两人并行着进府,府中有家仆迎上来,在前面引路。
杨芮问他:“你有没有听见孩童唱的歌谣?”
“童谣啊,都是些孩子话,不必理会。”贺珍急于带她到处转,没有在意这些小事。
贺家家仆也热情,进门开始与她打招呼。整个府中充斥:“女公子好!”“女公子好!”
杨芮跟随他逛下整个贺府,走走停停比在山上打桩都累,顿时疲惫得很。
只是贺府之大,真正做主的只有贺珍一人。
问了他才知道,几月前,京城城郊山庄修建完成,贺珍父母带着祖母前往京城之后就不愿回来。据贺珍意思,应是山庄里更加自在舒适,老人喜欢,就多待一段时间。这一走就是三四个月,家中重任落到了他头上。
正因如此,周遭商贾才会瞧不起他这位年纪轻轻的“纨绔子弟”。
用尽手段给他颜色瞧。
杨芮不免对他起了几分佩服之意。
是夜,用过晚膳,两人在池边赏月,顺便商量今后事宜。
贺珍提前把府中图纸制好,等她来,直接就能用。
“这些歹人太猖狂,自从上次被劫,家中都不敢放什么贵重东西。”贺珍指着图纸右下角,嘿嘿一笑:“你猜怎么着?我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都不知道有狗洞,让他们给找着了。”
杨芮在山上学得杂,机关布置略懂一些,“这边,可以连着弓弩。再有....只是防范,治标不治本。”
贺珍点头表示赞同,神色凝重许多,“我不是没找过人布置这些,只有一时起作用。”他抬起眼来,朝杨芮扬起一抹笑,“这不是想让表姐出手,打他们个狗血淋头。”
贺珍扬起拳头舞来舞去,好像真有这回事似的。
杨芮无奈摇头,继续看图制想法子。
“对了,你这次下山为了什么?不能是专门为了我吧?”
杨芮答:“还真不是。我此行,想查清楚陆家当年大火的真相。”
贺珍听她一口说出陆家,紧接着想到了前几日遇见的人,连忙道:“那表姐可不用查了。”
“为何?”杨芮疑惑地问。
贺珍神秘兮兮的凑近:“昨天我还看见陆家那小子,陆鸣在茶楼听戏呢。”
……
上京城中一处宅子。
竹影映入水中,飞鸟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月光揉碎在池水之中。
亭台之下有琴声阵阵,融入微风,细腻不易察觉。
突然琴声急转,“铮——”。琴音尖锐刺耳,惊起竹林“飒飒”声。鸟雀冲出藏匿之地,逃向远处。林中落下一人,只惊起小片尘土,紧接着与夜色相融。几节音符之间,黑衣人已经停在亭台之下。
“公子。”
亭台中,男子双手离琴,淡声道:“讲。”
黑衣人恭敬道:“女公子已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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