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十二年冬,岁末将至。
上京城内张灯结彩,人流不息。
此时一辆马车碾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裹在来往的人群中缓缓行驶。
车帘后偶尔传来两声细细的交谈,却又很快被喧闹的市井淹没,行人络绎不绝,无人注意到这辆寻常不过的辎车。
少顷檀木车架“吱呀”一声,有个少女身姿轻盈地跳下来。
“姐姐,”楚欣欣站稳后便立即伸出手来,见里头久久没有动静,着急唤道,“你也下来呀!”
被她换作“姐姐”的女子端坐于马车当中,手中握着帕子却是在犹豫。
“姐姐你放心,你把帕子系到脸上,保准不会有人认出你来,我们买完东西就回去,家里人绝不会知道的。”好似知道自家长姐心中在担忧什么,楚欣欣连忙又道。
“但愿吧。”
轻柔话音落下的刹那,一只纤手从深褐色帏幔探出,皓腕微垂,她广袖间叠带的玉镯撞出泠泠轻响。
那玉镯质地通透,用料上乘,隐隐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可相较之下,女子腕间的肌肤更白得惊人 —— 似是浸了晨露的梨花,又若腊月初雪,日光落在上面,竟折射出细碎的莹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轻移莲步,握住幺妹的手臂款款而下。面薄腰纤,袅袅婷婷,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
饶是刻意往低调里打扮,楚湉甫一出了马车,还是有几道视线齐齐朝她望过来。
那张姣好面容被纱巾半掩,堪堪只露出一双圆圆的杏眼,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她稳稳站住后身姿挺拔如青松,抬手间气质矜贵似云端皎月,这份浑然天成的风华,牢牢攫住众人的目光。
这样优美端庄的仪容,让人忍不住去揣测面纱下的容颜。
行人交织的目光似带着温度,烫得楚湉的耳尖泛起胭脂色,她微垂臻首,撞了下幺妹的胳膊:“快些逛吧,我们早些回去。”
“好姐姐,先别急着回去,”楚欣欣故作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臂,眼角漫上狡黠的笑意,“你瞧,那边是谁来了——”
顺着妹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袭月色锦袍撞入眼帘。
四目相对,楚湉的双颊迅速染上绯红,慌乱垂下眼睫,长睫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来者不是别人,而是同她定下婚约的谢家三郎谢尚。
谢尚清润的嗓音裹着笑意,轻声唤道:“阿湉......”
“姐夫,你倒好,我费尽心思帮你的忙,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楚欣欣不满地抱怨道。
楚湉瞬时明白了为何今日妹妹非要央着自己出门,只能斥道:“休得胡言...... 尚未成亲,哪有这般称呼的!”
谢家同楚家素来交好,今年两家相商之后,更是定下了楚湉和谢尚的婚期,本来今年就该嫁过去,家里舍不得楚湉这么早嫁人才拖到了明年。
谢尚望着她耳尖泛起的绯色,心知楚湉一贯最是守礼,此番邀她相会,终究是逾越了世家礼数。却又按捺不住见到她时满心的兴奋,于是他迫不及待拿出袋银子来,打发小厮去陪楚欣欣逛逛。
“多谢姐夫!”楚欣欣调皮地又唤了一声。
被留下的楚湉耳尖的红晕几乎要蔓延到脖颈,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刻意保持着同谢尚之间的半臂距离,沿着这条道路随着他并肩而行。
今日谢尚为了见她,特地装点了行头,让本就俊朗的面容更显出众,路过的人纷纷对这双般配的壁人侧目而视。楚湉垂眸盯着裙裾上的银线云纹,只觉周遭投来的目光似芒刺在背。
“让一让——”推车的货郎拉着满满一托车的货物边喊边往前跑,喧闹的人群倏忽分成了两半,唯恐被撞上。
有人躲闪不及,差点被撞倒,攒动的人流乱糟糟的。
谢尚长臂一伸,眼疾手快握住了楚湉的肩头,把她护在了自己的里侧。楚湉的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墙,嗅到谢尚衣袂间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
未等她出声,手腕已被谢尚温热的掌心握住,谢尚拉着她一道拐进了旁边的小巷之中。
寒风灌进巷口,楚湉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谢尚掌心的温度透过拉扯出的衣袖透到她的肌肤上,烫得她慌忙抽回手。
“这……不合规矩。”楚湉微微扬起头来,蹙着远山眉,杏眸含嗔,似乎是为他而恼怒。
谢尚被埋怨,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嘴角扬起来:“阿湉,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楚湉:“……”
两人年幼便相识,谢尚知道凭借楚湉的相貌才情,嫁入皇家都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他早早便让父亲上门求亲,就是怕楚湉嫁给了别人,好不容易等到两家缔结婚约,谢尚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稍微放下了些。
他的阿湉性子清冷又何妨,等他娶她回家,自然会将她暖化她这块木头。想到这里,谢尚脸上笑意更甚,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出来。
楚湉对谢尚这般没头没脑的傻笑毫无头绪,等不及她要离开,街巷当中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原来熙熙攘攘的主街道诡异地突然沉寂下来,随着“吁”的一声,刹那间只剩下阵阵脚步声飘荡到上京城上空。
他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谢尚脸上凝着的笑意在触及到面前这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时莫名一滞。
楚湉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路过的是什么人马,怎么会在城里这么大的阵仗,就被谢尚喝道:“阿湉,别看,埋下头来!”
士兵身上的铠甲随着他们跑动的动作撞击得哐哐作响,如闷雷一般回荡。
楚湉虽然好奇,还是按捺住探寻的心思没再往那边看,可谢尚似乎觉得并不保险,又把她拉到了他的身后。
那群人并未拐进他们所在的这条巷子,兼之雪白的大氅兜住了楚湉的视线,何况前面还有个谢尚挡着,这下楚湉完全都看不清前面发生什么了。
她低下头,视线聚焦在自己脚尖穿着的锦鞋上,这双鞋子是新做的,她还是第一次穿。
鞋面上用白色丝线勾出云纹,上面还有她最喜欢的梅花花样,幸好方才没有弄脏,不然她定会心疼。
她的思绪有些放空,忽然谢尚莫名地扯了扯她的衣袖,细听那阵脚步声确实似乎消失了,她以为那群人已经走过了,于是下意识抬起头来。
然而,就在她昂起头的刹那,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从不远处袭来。
楚湉下意识循着这股感觉望过去,于是透过谢尚身子的缝隙,她撞上了一道紧盯着他们这方的视线。
那人很快便偏过头去,楚湉都没能看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一身红衣。
鲜红得如同跳动的火焰,又像是血的颜色。
不知为何,楚湉的心微微一颤,紧接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来。
谢尚看着他的背影,骂道:“狗贼。”
他的话吹散在风里,远了肯定听不清,但是楚湉离他近在咫尺,一五一十听得十分真切。
楚湉尚且有些茫然,她没弄清楚一向好脾气的谢尚为何会对这伙人抱着这么大的情绪甚至是敌意,便听到转过身来的谢尚继续说道:“阿湉,我改日再来找你,今日怕是外头不太平,我还是早些送你和欣欣回府。”
这话刚说完,谢尚又情不自禁拢了拢楚湉肩头有些滑落的大氅,重新给她系了个结。
他忽然想起方才那人似乎往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忙问道:“阿湉,方才那狗贼没看到你吧?”
凛冽寒风又起,楚湉既不知道谢尚说的人是谁,也弄不清楚方才算不算被谢尚口中的人见到,她只觉得这风冷极了,像是要把她的骨头都吹散。
谢尚低头凝视着楚湉煞白的一张小脸,不再追问下去,着急又心疼地谴责起自己来:“都怪我不好,不该骗你出来。”
楚湉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脸,只淡淡道:“早些回去吧。”
谢尚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坚持要送楚湉姐妹俩回楚家。
马车内楚欣欣放下手中举着的拉丝糖人,又舔了舔嘴边甜乎乎的糖渍,继而看了看脸色都算不上太好的姐姐和谢尚,颇有些心虚:“姐姐。我认错了,下次就算谢家哥哥贿赂我,我也绝不哄骗你。”
为了表示决心,楚欣欣手作发誓状并拢,讲得十分郑重。
楚欣欣知道的,长姐向来都疼她,平常只要她求饶,长姐就什么重话都说不出了。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尚和她一起惹姐姐生气了,所以姐姐才从一上马车就不理她。
楚湉还在思考眼前一闪而过的那缕红色身影是谁,差点没听见楚欣欣的话。
这时一声尖利的嗓音成功打断了楚湉的思绪。
“前方马车,速速绕道!”
又高又细的腔调好似要刺穿人的耳膜,就连拉车的马儿也不安地嘶鸣起来,拉马的家丁连忙拉紧缰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稳住了马儿。
车厢内端坐的三人也随之一晃。
楚湉心下诧异,这么宽的官道上,哪怕是几辆马车同时行驶也是绰绰有余,又是遇见谁了,有这么大的派头竟不许她们走?
家丁正欲出口询问缘由,下一瞬却猛地噤声了,连忙调转车头。
楚欣欣还想探出头看发生了何事,被楚湉猛地拽住了衣角。不知为何,楚湉心里那股不安重新汇聚到了一起,就好像又被那个红衣人看了一遍一般。
不,不是看,楚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那人的眼神太过……冰冷阴森,更像是他拿着尖锐的小刀一刀一刀把人凌迟。
生吞活剥、吞吃入腹。
不知是不是楚湉的错觉,鼻翼翕动之间,她好似真的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鲜活的、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卷入了马车当中,马车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楚湉这才明白,外头怕是真的有人丧了命。
“救命啊!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这声急切又虚弱的求饶声彻底证实了楚湉的猜想,紧接着,马车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声音。
“铮”的一声,再无动静。
渐渐地,楚湉便再也没听到那道声线了。
她伸出手来,再也忍不住,想拨开帘子看看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停车!”她张口叫住了挥舞马鞭的马车。
车外的家丁听到楚湉的命令,本来就已经被眼前看到的一幕吓破了胆,此刻却不敢停,手中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嘴唇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最终颤颤巍巍憋出一句话:“小姐……停不得……全是血,”
“东厂的人,在、在街上杀人。”
寒冷的风声呼啸而过,原本遮挡着车内的车帘被猛地卷起。于翻飞的锦缎间,楚湉瞳孔骤缩——整条长街不复从前的热闹繁华,不知何时竟已被大片暗红色的血液铺满。
之前见过的那个红衣男人赫然立于长街中央。
他静立于尸横遍野之中,原本暗沉的血色此刻在他一身红衣的映衬下,竟泛出一种诡异而又摄人心魄的光泽。
马车的不远处还有一个男人侧躺在地上。他的整个身体被一把利剑贯穿,口中吐着鲜血,薄薄的利刃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泛着寒光,猝不及防闪到了楚湉的脸上。
楚湉的面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闪而过的光照亮。
冷冽的反光刺得楚湉想要抬手遮挡,可指尖刚触及眼睫,她便僵在原地。
红衣男人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没有温度的目光穿透人群,如毒蛇吐信般缠上她们坐着的这辆马车。
更准确说来,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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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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