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事件还没收尾,很快到了冬狩前一日。
阴山巨槐散发的尸臭愈发浓烈,柯夏极不情愿到那处去,每当南谌要下密室时,他便一人漫山遍野的撒欢,冬眠的野兽被吵醒一脸茫然,也跟着到处跑。
几日过去,原本茂密的丛林在人与野兽的摧残下一地狼藉,好在后山禁地,除了皇帝批准,没人敢擅闯,加之华荣裳事物繁忙,没空上山搜寻魏错,这处无边无际危机四伏的深山老林就成了柯夏的乐园,如同回家了一般舒适。
小黑结识了一群不用过冬的猛禽,其中有一只白玉爪海东青,羽毛鲜亮,体形优美,比小黑还要大一圈,很明显是只雌鹰,为美色所惑的小黑完全忘了叨死南谌的壮志豪情,一门心思扑在讨好同类身上。
对于小黑这种忘本的行为,柯夏表示恨铁不成钢,逮着小黑翅根严肃批评:“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真是吃了一刀又一刀。”
南谌看得好笑,不由得问:“小黑做了什么?”
北苍国是游牧民族演化而来,北苍人骨子里还有祖先游猎的基因,对海东青有着天然的喜爱,这种猎鹰性烈,难以驯化,反而招来了更多追捧,野外的海东青被捕获,只会九死一生。
四处流荡的时间里,小黑经历了不下五次偷捕,每次上一当,当当不一样。
譬如最近那次,就是猎人借助禽鸟情期设下陷阱,以驯化后的雌鹰引诱野生海东青自投罗网,若非小黑生猛,一脚干碎笼子逃走,指不定现在已经重新投胎了。
像这样的情形,还出现过三次,也不知是不是憋疯了,小黑每次都能巴巴上钩。
听罢,南谌笑得停不下来,小黑的绿豆眼里满是幽怨,恋恋不舍望着美丽同类飞远。
“咳,此地为王宫禁地,不会有人在此捕猎,就让它去吧。”
小黑猛转头看向他,一股感激涕零的意味,灵性十足。
柯夏也没有真要拘着它,嫌弃地撒了手。“这次再被抓,我不管你了。”
小黑兴奋地扑棱着翅膀飞到南谌肩上,一反常态极其亲昵地蹭了蹭后者脸颊,咕咕咕叫着追随白玉爪去了。
绕着巨槐走已经成为了这座深山中所有生物的共识,所以能很明显地看见禽鸟飞翔的路线紧急拐了个弯,朝西边皇家猎苑去了。
黄昏时分,南谌拦住还想进山和野猪干架的柯夏,笑眯眯问:“想不想看戏?”
柯夏被他戏耍怕了,一脸警惕地后撤步退到安全距离。
南谌愣了愣,蓦地低笑两声,而后笑声愈来愈大,愈发畅快,令人牙痒。
“连你也怕我。”笑声戛然而止,南谌耷拉着双眼轻叹道。
柯夏翻了个白眼说:“每次都这样,腻不腻?”
南谌知道这是不怕自己的意思,开心地眯起了眼,甩开步子朝山下走,嗓音清澈:“凤儿,走,主人领你看好戏去。”
围墙外的守卫巡逻频繁了不少,内外都挖了条半人宽的壕沟,江蔚然每日都会带人上山巡查,试图找到失踪的魏错,更多人猜测后者早进了野兽肚腹,此举只能是无用功。
提前撒下的药粉随人踩马踏陷进更深的地里,马上就到了它该起作用的时候。
壕沟里铺满铁蒺藜,一步走不得,机关石门重重把守,这里反而成为了他们唯一能够出走的缺口。
“像这种墙,我一次能翻十个。”
柯夏如是对南谌炫耀,南谌凤眸微弯:“当真如此厉害?呀,我不太相信呢。”
“看好了。”
说着,柯夏眉毛一扬,瞅准时机踏燕起飞轻轻松松越上高墙,在守卫看过来之前挑衅地朝南谌抬了抬下巴,而后又迅速跳下高墙回到后者身边。
“啪啪啪。”
南谌抚掌真心夸赞道:“厉害。”
柯夏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夕阳金光洒满全身,裸露的脖颈项圈折射出有些刺目的光芒。
正当南谌想调侃他两句的时候,心脏忽地突突跳了一下,脑中像挤入了一大坨棉花,引得全身血液往头顶奔涌,涨得他眼前都发黑。
敏锐察觉到南谌的异常,柯夏眯了眯眼狐疑地问:“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边说,他又不自觉地一边退后远离南谌。
南谌阖眼缓了缓,突如其来的眩晕感一时半会儿挥之不去,脚下如同生了根,难以行动。
意识到不对劲,柯夏快步走到他身边追问:“你怎么……”
话音还没落地,南谌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攥紧他的小臂,柯夏低眸看了看,视线转回南谌骤然苍白的脸庞上。
“我……”
刚起了个头,南谌猛地闭上嘴,瘦削的脸颊微微发着抖,下颌紧绷,喉结不停上下滑动,额角青筋狂跳。
一切症状都与他上次于马车之中发作那次极为相像,包括迅速下降的体温。
但这其中又夹着极端的异常,某一个瞬间,高温反扑,南谌脸上浮现出两抹不正常的绯红之色,与柯夏挨着的掌心同样滚烫灼人。
这温度高到了连柯夏都觉得烫的程度。
柯夏连忙开始从上到下翻他的衣兜问:“药呢?”
南谌的每一件衣裳都有很多暗袋,他习惯把重要的东西贴身放置,这也直接导致了柯夏就算把他当场脱光也不一定找得出那一包小药丸。
好在南谌意识还在,示意柯夏扶他坐下,哆哆嗦嗦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香囊,摊在手心伸向柯夏。
这并非药祖特意为他制的药,只有宁心聚神的作用,但目前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后者会意,打开香囊倒出一粒药丸,眼疾手快掰开南谌紧咬的牙把药丸塞进了嘴里。
做完这一切,柯夏晚了一步回过神来:“不对,我为什么要救你?”
回应他的只有晚霞与清风,**上身的少年郎盘膝而坐,周身环绕淡淡佛光,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
繁复的上衣堆叠在腰腹,缚带环绕,形状漂亮的肌肉随呼吸一起一伏,力量感喷涌而出,很难想象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下是这种身材。
这可能也与南谌“渡人”的方式有关吧,毕竟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没有哪位高僧提倡以杀止杀。
日头偏西,夜幕悄然降临,在最后一抹夕阳消散之前,端坐之人薄薄的眼皮颤动了下。
睁眼不见柯夏,南谌说不上无奈还是失望多一点。
看天色不过半个时辰,重新穿上衣裳后,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南谌缓缓呼出一股白气,雾气上浮,古树参天蔽月,月如银盘,原来又到十五了。
“主人,你再发呆的话,我就咬你了。”
突然的说话声吓了毫无防备的南谌一跳,面前投下一张妖气横生的人脸,柯夏嬉皮笑脸地冲他眨眨眼,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作势要咬下来。
南谌抬手温柔但强硬地推开他的脸,温热的面颊挤得略微变形,柯夏没脸没皮地嘻嘻笑笑,眼珠咕噜噜一转,偏头咬住那只手的虎口,眉眼弯弯。
扯了两下没能救回自己的手,南谌也不坚持,顺势圈住柯夏的下巴将人提溜了起来,再不抓紧点,好戏收场都赶不上了。
磅礴内力如退潮般溜走,南谌在围墙前犹豫了片刻,柯夏幸灾乐祸地问:“主人,你该不会是过不去了吧?”
没想到南谌相当大方地颔首承认,咳嗽两声,弱弱道:“凤儿可愿助我?”
柯夏上下打量着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满肚子坏水叮铃咣啷响,笑问:“当然可以了,不过……帮了你之后我要做什么,主人想知道吗?”
南谌慢条斯理道:“你我如今一命双生,凤儿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过你也知道,小僧一向记性好。”
柯夏慢慢眯起眼,无趣地嗤了一声,一把捞过南谌的腰踮脚腾空。
铁钳似的手越箍越紧,南谌只觉好笑,就算柯夏再使点劲也挤不断自己的骨头,干脆随他去好了。
毕竟受制于人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何况还是柯夏这种无拘无束的性子,能在某个地方停留超过月余已是奇迹。
翻过围墙,二人默契地放轻呼吸,猫似的从壕沟上越过去藏于树后,带起的微风吹响了伶仃几片枯叶,守卫巡查至此,四面八方都仔细察看后才握紧佩刀离开。
之前没注意,柯夏现在才发现这批守卫用的居然是让他印象深刻的横刀。
他转头无声询问南谌,后者同样报以略带惊讶的目光。
若柯夏所言非虚,乌策手中真有把一模一样的横刀,那他就要考虑被八咏楼背刺的可能性了。
终于走出了天日难见的阴山,夜里放眼望去清晰可见开阔平坦的猎苑马场,一派宁静祥和之象,丝毫看不出前几日曾被掘出三尺有余。
穿过马场时,柯夏鬼鬼祟祟摸进马厩,还不忘招呼着南谌一块儿。
当看见眼前两匹鼻孔抬到天上去的骏马时,南谌哭笑不得,原来柯夏这些天频繁下山是为了它们。
青红两匹马没见过南谌,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但对柯夏可谓百般殷勤,马头一个劲儿下拱,示意柯夏上马,嫌一旁站着的南谌碍事,红马甚至撂蹄子要踢他。
幸亏南谌躲得快,不然难免又添一块乌青,虽说马这种动物本就聪敏,但他极度怀疑是柯夏教唆来的。
猎苑因火药事件直接封闭巡查,马厩中的骏马低则百两,高至千金,所以一开始就陆续转移出了马场,除了柯夏特意嘱咐骑师藏下的这两匹。
南谌站远了些,提醒说:“明日这里就是一片废墟,你舍不得的话要早做打算。”
“我是不是还没说我想讨个什么好处?”柯夏悠哉悠哉地爱抚着小马,“主人,您神通广大,不会办不到一点小事吧?”
南谌果断承认:“办不到。”
柯夏倏地回头,果不其然见其一脸义正辞严,他吸了吸鼻子,蜷起食指揩去眼角不存在的泪花,“泪眼婆娑”控诉:“负心汉,当初你让我跟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才过了多久你就忘了,我要昭告天下!让大家都来——”
“好了,低声些。”南谌无奈一巴掌扇上他不停开合的嘴,“想带给封尧是吗?”
柯夏双眼一亮,夸张道:“我的主人,您简直无所不知。”
见南谌沉默,柯夏再接再厉一个虎扑抱上去,威胁地收紧手臂,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很是敏感,平常稍微挨着一下都得被南谌斜一眼,而今那人却无动于衷。
他晃了晃胳膊说:“妖僧,你不是说想见封尧吗?我亲自带你去还不乐意了?”
半晌,南谌叹了口气:“先松手。”
柯夏不依不饶问:“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南谌想说他见死不救已算良善,背后补两刀才是他的行事作风。“王宫守卫森严,你就那么肯定我救得了它们?”
柯夏抠了抠脸颊,佯装思考:“也对啊,太难为您了,那我现在就骑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柯夏一把推开他跃上青马,缰绳一扬就要抽下去。
锃亮的佛珠甩出,勾住下落的缰绳,柯夏得意洋洋居高临下地龇牙挑眉,银发凛凛,当真是意气风发。
两人隔着一根缰绳对望,南谌不是没有法子治他,只是不想再让两人的关系回到相杀的起点,于是偃旗息鼓道:“我答应你。”
言罢,柯夏利落下马,狗腿地替他捏肩捶背,嘴里好话说尽,直听得南谌眉头紧蹙,打了个手势制止道:“日后还是我亲自教你中土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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