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车队，在一众官员和民众的夹道相送中，缓缓驶出了那条由他们亲手铺就的水泥通途，踏上了通往新任州府——云州城的官道。
半个月后，云州城那高大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它的城墙，比黑水县高了不止一倍，青灰色的巨石在阳光下泛着历史的厚重光泽。城门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佩刀的江湖客、以及各式各样的小贩，构成了一副远非黑水县可比的、繁华热闹的景象。
然而，苏家一行人的脸上，却是一片凝重。苏建国眉头紧锁，李淑芬眼神担忧，而苏月和苏阳，则早已不见了初离黑水县时的轻松。
苏月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她那双属于工程师的、挑剔的眼睛，已经穿透了这层繁华的表象，看到了其下隐藏的腐朽与混乱：街道虽宽，却垃圾遍地，车辙印里积着黑色的污水；一条本应是美景的护城河穿城而过，河面上却漂浮着秽物，散发着阵阵恶臭；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背后，是无数拥挤、破败、如同鸽子笼般的民居。
这繁华，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他们的车队抵达州牧府衙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州府的所有属官，早已在门口列队恭候。为首的，是一位面容精瘦、留着山羊胡、年约五十的官员。他便是掌管着州府实际行政、在前任州牧彭勇手下权势熏天的别驾，陈松。
“下官陈松，参见州牧大人！”陈别驾表面上恭敬万分，率众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陈大人与各位同僚辛苦了。”苏建国下车，微笑着虚扶了一把。
“为大人效力，何谈辛苦。”陈别驾脸上的笑容滴水不漏，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一丝精刮与算计，言语间却处处是陷阱，“只是前任彭大人走得匆忙，这府库的账目、各曹的文书，都乱成了一锅粥，我等正连夜整理，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与大人交接啊。”
他满怀“歉意”地继续道：“还有这州牧府，也因年久失修，多处漏雨，实在有失大人的尊严。下官已在城东，为大人一家安排了一处别院，暂且屈就。等府衙修缮完毕，再恭迎大人正式入主。”
甚至，他还“好心”地提醒：“云州城内，大族林立，关系盘根错节。彭大人留下的许多政令，都与各家利益息息相关，恐怕……不好轻易更改。大人初来乍到，还需徐徐图之。”
这番话，看似体贴周到，实则句句都是刁难。不交接账目，是架空你的财权；不让你入主府衙，是削弱你的官威；暗示政令难改，是警告你不要触碰他们的利益。
这是一场无声的、官僚式的、充满了软刀子的下马威。
然而，苏建国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他点点头，仿佛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陈大人思虑周全，本官甚是感激。交接之事不急，本官初来乍到，对云州风物一无所知，正想先熟悉一下民情。至于账目，等本官从城里转一圈回来，再与陈大人一同，坐下来，一笔一笔，慢慢核对吧。”
他这番话看似温和，却如一记棉花包裹的重拳，将对方的刁难尽数奉还，更是不动声色地夺过了主动权。
陈别驾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苏家没有理会那些属官们安排的接风宴，在别院安顿好后，一家人便换上了最普通的便装，直接走上了云州的街头。
他们穿过店铺林立、人声鼎沸的市中心，一路向南。越往南走，空气中的味道就越是浑浊，街道也越是狭窄泥泞。最终，他们来到了那个本地人无不避之不及的地方——南城棚户区。
眼前的景象，让苏家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反胃。苏建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李淑芬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而苏月则感到一种混杂着恶臭的绝望，从眼耳口鼻钻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里，是云州城光鲜外袍下，最大的一块脓疮。
数万贫民，挤在用烂泥、破木板、烂草席搭成的、摇摇欲坠的窝棚里。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巷道里，污水横流，人畜的粪便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垃圾、排泄物和病人身上交织出的酸腐气味，这股味道仿佛是绝望本身，沉重而粘稠，令人窒息。
母亲李淑芬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发白。她不是没见过贫民窟，但如此巨大、如此肮脏、人口密度如此之高的棚户区，其背后所蕴含的公共卫生风险，让她这位现代医生，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她拉住苏月的手，用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道：“这里就是个巨大的瘟疫培养皿。不用等到夏天，只要再来一场大雨，让这些粪水和垃圾随着雨水扩散，霍乱、痢疾就会瞬间爆发，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
就在这时，苏建国在一处墙角停下了脚步。那里，躺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已经陷入了半昏迷。孩子的母亲，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跪在一旁，绝望地哭泣。
苏建国没有丝毫犹豫，不顾随从“大人，此地污秽，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阻拦，亲自蹲下身，伸出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
“好烫！”
李淑芬也立刻上前，开始了初步的诊断：“是急性肠炎引起的高热脱水！必须立刻补充水分和电解质！”
这一幕，被不远处一间破败的小医馆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尽收眼底。
他早就听闻，新来的州牧大人，就是那个把黑水县治理得路不拾遗、人人有饭吃有房住的苏青天。但他不敢相信，像苏大人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真的会亲自踏足南城这片被所有官吏遗忘的、肮脏的土地。
当看到苏建国和其夫人，对一个素不相识的、泥地里的贫民孩子，都流露出如此真切的关切时，这位老郎中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冲垮了。
他知道，这可能是南城这数万贫民，唯一的生机。
他不再犹豫，猛地冲出自己那间小小的医馆，穿过围观的人群，用尽全身的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苏建国面前。
“州牧大人！求您，救救南城！救救这数万百姓吧！”
老郎中涕泪横流，将南城棚户区那可怕的现状、前任官府的不作为、以及迫在眉睫的瘟疫危机，全部和盘托出。
他指着天上那几片正在聚集的乌云，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大人，再有最多十天，云州的雨季就要来了。到那时，大雨会将这所有的污秽都冲进我们唯一的水源——穿城河里！到那时，南城，必将化为人间地狱啊！”
当晚，在陌生而处处透着不怀好意的州牧府中，苏家召开了抵达新地图后的第一次家庭会议。
苏月在那张巨大的云州城地图上，将整个南城棚户区，用炭笔重重地圈了起来。
她抬起头，眼神冷静而锐利：
“爸，妈，陈别驾他们不配合，我们就不需要他们配合。他们想看我们出丑，我们就偏要做出一番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所有人都认为南城是烂在根上的脓疮，那我们就从最烂的地方下手，将它变成我们新政权跳动的心脏。所有人都视这些贫民为累赘和负担，那我们就给予他们尊严和希望，让他们成为支撑这座城市新生的基石。”
她用炭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粗壮的、崭新的线条，从城外的清水河，一路穿过城区，最终抵达南城棚户区。
“我们不能等到雨季。从明天开始，启动我们在云州城的第一个项目——‘城市供水与排污系统改造’工程。我们要用黑水县的模式，在这里，打下我们的第一根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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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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