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总管太监刘琼英话音刚落，如同一阵来自九幽的寒风，瞬间吹熄了晚宴上所有的热烈与喧嚣。
一众商贾脸上的笑容僵硬在了嘴角。他们刚刚投下数十万两白银巨资，拍下的“独家代理权”，在这位公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面前，即将变成一张分文不值的废纸。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在了苏建国身上。
然而，苏建国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愤怒或恐惧。相反，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受宠若惊的表情。
他立刻快步上前，对着刘琼英深深一揖，声音微微颤抖：“刘公公！这真是……真是天大的喜讯啊！此乃我云州天大的福分，是下官和全州百姓百世修来的荣幸啊！‘云州锦’能得皇后娘娘的垂青，那便是它天大的造化！别说图纸配方，便是要下官把这全城的工坊都拆了，给娘娘送到宫里去，下官也绝无二话！”
在表达忠诚后，他话锋一转，脸上又立刻堆满了愁容，用替主子分忧的语气，提出了几个难处。
“只是……公公有所不知，这‘云州锦’看似精美，实则全靠小儿苏阳误打误撞造出来的，那配方和工艺，每日都在变化，尚不稳定。今日能织出繁花，明日可能就只剩下一团乱麻。偶有瑕疵，是家常便饭。这等不成熟的技艺，若是贸然献上，万一成品污了娘娘的凤眼，下官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再者，”他压低了声音，愁眉苦脸地补充道，“工匠皆为乡野村夫，愚笨不堪，不知宫中规矩。这‘云州锦’的织造，全靠下官儿女日夜盯着，才勉强不出差错。若是将他们贸然交接给内务府，怕是会因疏忽而延误了给娘娘的贡品，那更是下官的滔天大罪了。”
“还有那染料，多为本地山中独有之花草，采摘时节和炮制手法皆有天时讲究，如今这供应也尚在整合之中，可能还需多费些时日……刘公公不如在此处多休息几日，待下官整合好，再一并交给娘娘，岂不是更好？”他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充满了“为娘娘着想”的拳拳之心。
刘琼英听完苏建国这番滴水不漏的愁苦之言，没有立刻说话。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狐狸一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言语间却处处设防的州牧大人。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整个偏厅，只剩下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商贾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琼英当然知道，这番话里有九分都是托词。什么“技术不稳、工匠愚笨”，分明就是不想轻易交出这棵摇钱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这套说辞，实在是高明。自己若是强逼，万一将来锦缎出了任何纰漏，这责任的大头，反而要落到自己头上。
他缓缓放下茶杯，开口道：“苏大人，”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咱家听明白了。苏大人为娘娘殚精竭虑，这份忠心，咱家会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皇后娘娘。”
苏建国刚要躬身谢恩，刘琼英却摆了摆手，继续道：“不过，既然苏大人有这么多难处，咱家身为内务府总管，也不能坐视不理，让大人您一人为难。这样吧，”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咱家，就在云州，多叨扰几日。”
“咱家要亲自监工，亲眼看着大人要如何解决这些难处。如此，咱家回宫向娘娘禀报时，也能将苏大人的不易与功劳，说得更清楚些。苏大人，你意下如何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得体恤下情，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苏建国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虽然成功地争取到了时间，但也引来了不满。他脸上立刻露出更加感激涕零的表情，再次躬身行大礼：“公公圣明！有您在此亲自指导，乃是云州天大的幸事！下官，感激不尽！”
当晚，苏家内部紧急商讨对策。各商贾们也焦虑地等在偏厅，如热锅上的蚂蚁。
书房内，苏阳气得来回踱步：“爸！您为何要对他如此低声下气！我们直接……”
“直接什么？”苏月果断打断了他，“直接告诉他，我们拥有了足以改变天下纺织业的成熟技术？然后让人家名正言顺地连锅端走吗？”
她看着家人，冷静地分析道：“我们必须明白，皇后娘娘想要的，怕不是‘云州锦’本身，而是那份天下独一无二的尊贵。我们无法拒绝这份恩宠，但我们可以定义，什么才是最好的。”
她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的产品战略。
“我们将‘云州锦’，一分为二。”
“第一，专门为皇宫特供的更高级、更奢华、工艺更复杂、产量更稀少的顶级产品线。我们在丝线中加入极细金丝，再加上双面异色织法。将它命名为’云霞锦’，寓意‘此锦只应天上有’。”
“第二，我们继续生产和销售已经拍卖授权的‘云州锦’。”
“我们要告诉内务府，民间卖的，只是凡品；只有专门为娘娘设立的皇家贡品织造所，用最顶级的工匠和秘不外传的方子，才能造出真正的神品‘云霞锦’。如此一来，既满足了皇后的虚荣心，也保住了我们自己的商业根基。”
第二天，苏建国再次拜见了刘琼英，并呈上了他那份新提案。他诚惶诚恐地建议，由州牧府出资，专门在云州城风景最好的月牙湖畔，建立一座“皇家贡品织造所”，招募全州最顶级的工匠，日夜不休，只为皇后娘娘一人服务。所产出的“云霞锦”，片缕不入民间。
而民间继续生产的普通“云州锦”，其销售利润的一部分，将作为专项贡税，专门用于维持这家贡品织造所的巨大开销和技术研发。
这道选择题，对老太监刘琼英来说，极其简单。刘琼英那张刻薄的脸上，露出了菊花般的笑容。他轻轻拍着苏建国的手，亲热地说道：“苏大人，忠心可嘉！咱家在娘娘面前，一定会为你多多美言！就照你说的办！”
当老太监心满意足地带着第一批“云霞锦”的图样和样品回京复命后，云州的商人们，在得知自己的生意被保住之后，对苏州牧更是感恩戴德。
然而，当晚，苏阳却一脸严肃地冲进了书房。
他对着正在规划“贡品织造所”选址的苏月和苏建国说：“爸，姐！为了造出双面异色的云霞锦，我对纺织机进行了更复杂的改造。我发现，要让纺织机实现这种精密度，工匠们学习使用操作这个纺织机太难了，目前一个最熟练的师傅，一天也只能织出一寸！”
他将一张画满了无数精密齿轮和复杂连杆的的草图，拍在了桌上。
“而且，”他继续道，“要让“云霞锦”的技术，永远领先于市面，我们必须持续不断地改进这些机器。光靠我一个人，和几个工匠师傅，是远远不够的。”
苏月看着那张复杂的图纸，缓缓开口：“苏阳说得对。我们不能永远只当一个手工作坊。也是时候建立一所学校了，一所这个时代缺少的理工学堂，不教四书五经，只教格物、算学、机械、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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