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川在皇帝面前重提重查旧案一事，到底也是将这事糊弄过去了。隋意虽知道这事没这样容易了结，眼下却也顾不过来。
皇帝走后，沈淮川身旁的侍卫钟慈传话来说，尚书府的轿子已经等在门外了。隋意顿觉无奈，上了那贼车过后才反应过来——不怪纪怀澈那厮误会，眼下她不正是被这贼所骗，被一顶大轿抬去沈淮川府上吗？
头一回在青天白日里坐尚书府的马车，隋意四下瞧了瞧这“贼车”。也不知是否是为了遮光，除了车身以妃色绸缎包了包，内里一应是玄色。
“咳咳。”隋意清了清嗓子，隔着轿帘问道：“咱们还有多久能到尚书府？”
“隋主簿稍安勿躁——”
隋意本想算算时辰，看能不能在这贼车上睡一觉。可这声音着实太熟悉。她蓦地掀开轿帘，只见沈淮川一身车夫扮相正坐在轿前。
“沈确？”
这下她倒是连半点睡意都没了，满脑子都是她方才想着沈淮川坐在这软垫上屁股会不会疼——这回倒好，沈淮川不仅没坐在软垫上，还坐在了车前的木头板上，给她当车夫。
沈淮川又甩了一鞭，本想转头告诉隋意此行并非尚书府，却发现漆黑的车轿之中，隋意眼神疑惑，正盯着他看：
“看什么？”沈淮川轻笑一声：“不是派人传过话了吗，说等不及要见你了。”
隋意闻言，心跳似是停了一刹，耳边却蓦然响起纪怀澈混杂着淅沥秋雨的警告：
“沈淮川这人，千人千面、阴险无心。隋主簿万别被他骗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杀父之仇，隋主簿可别轻易放过了他。”
许是见隋意许久不回话，抑或是察觉她情绪不对，沈淮川又一次回头瞧她：“怎么了？”
隋意不答，只掀开窗边帘幔。只见窗外景色熟悉而陌生，明明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通往哪儿的路。
“我们要去哪？”
沈淮川笑着看她：“我这是要带你......”
带你私奔。
沈淮川策马而去，余下的半句话隐在了呼啸的秋风之中。
秋高气爽，深秋的京郊却比京中还要冷上几分。隋意自马车下来时，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沈淮川带着斗笠，低着头将手中缰绳交给院门前的车夫，而后才走到隋意面前。见她被风一吹便止不住地瑟缩，便道：“京城深秋不比江南，是该多添件衣裳。”
隋意抱臂的胳膊松了松，摇摇头道：“也不是很冷。”而后又将视线转向面前这院门，只见这木门并未上漆，门边又是杂草丛生，像是经久未修，久无人居。
隋意在京中本就寡亲，更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所谓“故人”居于此地，便问沈淮川道：“这是什么地方？”
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回应，隋意这才回头，却发现那人刚自马车上走下，手上还拎了件披风。
见隋意蓦地回头，他便快走了两步，将披风递给她。那是沈淮川前几日搁在马车里的披风，却没想到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披风有些长，直直盖到隋意脚踝。玄色披风一裹，甚至见不到隋意里头穿的一身白，倒是颇有些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
沈淮川不禁一笑。隋意刚裹紧了披风便听见他笑着一声，挑眉问道：“笑什么？”
沈淮川摇摇头：“你方才问我什么？”
隋意道：“我问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沈淮川偏头，隋意随着他视线看去，这院子后竟飘着一只旗，上头赫然写着“江”字。
“看到了吗？”沈淮川扬了扬下巴：“这是江家在京郊的一处仓库。”
隋意蹙了蹙眉，没想明白其中缘由：“和你给我那枚铜钱有关？”
“不。”沈淮川折了支门边杂草：“你还记得，你我面圣那日，圣上曾亲**代你，要你去拜访江既白吗？”
“江少师住在......”隋意顿了顿，再度环顾四周，怀疑道：“住在这儿？”
沈淮川又摇摇头：“并不。只是因为如今那位江家家主听闻圣上要你拜访他，怕江既白重得圣心。故而才废了这么大力气，将他从京城迁出，又锁在这儿。”
世家之间总有争斗，这隋意是知道的。只是如今江家家主正是江既白亲兄，他二人竟也要斗到这不死不休的境地吗？
隋意眼中略有悲戚，看向沈淮川，倏地又想起面前这人自朝堂炼狱之中爬到如今这尚书之位，脚下不也正踩着父兄累累白骨。
这长安朝局吃人，她又再一回见识到了。
隋意顿觉冷意直逼她胸口而来，便是披着披风也抵挡不了半分。
“怎么了？”
隋意沉默着摇摇头：“我们进去吧。”
——
虽说是个破败仓库，里头笔墨纸砚、床榻被褥倒是一应俱全。隋意走在沈淮川身后，直至走到床边仍没能见着江既白。
沈淮川还想往里走，隋意却没跟去。身旁一应木桌板凳之上甚至丝毫不见灰尘，一瞧便是急匆匆搬来的。到底是个仓库，虽改成了住人的地方，却到底逃不过阴冷逼仄。她只觉得越往里走越压抑，便索性等在床边。
手边书桌上刚巧放着一卷书，隋意瞥了一眼，却见上头竟是工整批注。若这书上批注皆是江既白所写，那映安所说的患了疯症，许是另有隐情。
隋意本就对此事多所怀疑，本想仔细瞧瞧那书上批注，却被人喝止。
“何人在此？”
那声音有些苍老，威严却不减半分。隋意蓦地转回头去，只见那人发丝枯槁、眼皮耸拉，一副耄耋老人的模样。
可隋意却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江既白。
仓库之中的书房和内室以薄帘相隔，许是江既白声音实在太过响亮，薄帘微动，自里头走出了个人。
正是江衡书。
隋意并不意外。醉歌楼混战那日，她便已然发觉江衡书与沈淮川关系匪浅，江衡书又与江既白同时雁门江氏中人，他出现在此处也算不上意外。
只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罢了。
“叔父。”江衡书快步走到江既白身边，搀住他手臂，看了眼隋意，试探道：“您不记得她了？”
隋意看向江既白——她记得她十岁离开珍珠府之时，那人刚过而立之年。怎么如今，她再度望向他眼眸之时，却只见浑浊。
江既白闻言便盯着隋意看，盯了许久，似乎有些疑惑，转头和江衡书道：“我不认得她。”
隋意缩瑟在披风中的手紧握成拳、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颤着。她眼中含泪，模糊了视线。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江衡书见隋意伤心模样，便轻声道：“她是隋意。”
隋意。
江既白听到这两个字，眼神便失了焦，像是在翻阅他混沌记忆之中的某个角落，口中也念叨个不停：“隋意......隋意......”
半晌，江既白推开了江衡书搀扶地手臂，跛着脚朝隋意走来，眼中皆是不可置信：“阿意......你是阿意......”
“我是，”隋意含着泪点头，出口的话也颤抖着：“您还记得我。”
江既白似是不可置信，走近了两步瞧她。隋意看着他眼角皱纹，又看他鬓边白发，实在是不敢相信——江既白今年也不过四十又三，本该正值壮年，为国效力。可他却......
隋意见他蹒跚地转身，像是在寻着什么。将那书桌上的经书纸笔全打翻在地上也浑不自知，只自顾自地问：“阿意爱吃红豆酥......红豆酥呢？我方才放在这儿的红豆酥呢？”
隋意年幼时，郗珍珠不喜让她食甜。可江既白每到府上，手边常有几盘点心，多是红豆酥。小姑娘被馋得狠了，便常常蹭到他膝边——看似在瞧他二人下棋，实则不知吃了多少糕点下肚。
郗珍珠时而生气，时而也纵着她，但却甚少让她出府。可江既白惯会宠她。小孩子长得快，江既白便几车几车地往郗珍珠府上送各式各样的首饰衣衫。
那闪着光的石头和江南绣娘跃然绸缎上的花鸟鱼虫，便已是隋意全部的童年了。
彼时的她本以为这一辈子这样过去，倒也不算差。只是不想，那安稳而快乐的生活就这样掩在了长安烟尘之中。数十年后，郗珍珠惨死、江既白疯魔，徒留隋意自己苟活人间。
隋意缓缓阖眼，两行清泪落下。
她恨自己出身贫微、恨自己身为女子、恨自己永远无法独揽大权，为故时旧事平反，也为身边亲友撑起羽翼。
而这大抵就是沈淮川偏要带她来此，见江既白一面的原因。
你我终归都是朝堂之上黑白棋子，谁踩着谁的白骨又有何分别？
隋意抽噎几声，转过身去抹了泪：“劳烦江少卿先扶江少师回里头歇着罢，我有句话想问沈淮川。”
江衡书看向沈淮川，他微微颔首，江衡书便半扶着江既白了进了内室。
待他二人走远了，隋意深吸了口气，才问沈淮川道：“江少师这疯病，可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淮川淡淡道：“你心里既已经有答案了，还问我做什么。”
“可他已然是江家家主，他还想要什么？江既白如今这副模样，又能奈何得了他什么？”
沈淮川叹了口气，想去拍拍她的肩膀。隋意却蓦地后撤一步，躲开他的手。
沈淮川那只手霎时不上不下地顿在空中。半晌，沈淮川弯了弯手指，这才又尴尬地放下。
“江少师这疯病时而严重、时而与常人无异。前些日子我与衡书找到此处时，他尚且还能与我二人交谈一二。”沈淮川看向隋意，顿了下又说：“许是今日见你，想起昔日之事，才又发作了。”
见她紧蹙着眉头，沈淮川又道：“江渝白做事向来严谨、手段狠毒。见江少师并未疯得彻底，自然不会放过他。”
“是吗？”隋意指尖微颤，看向沈淮川眼底，问道：“沈确，你同我交一句底——老师那十九只金丝楠木箱子，是不是就是江渝白所为？”
隋意话音刚落，仿佛将沈淮川这几日戴在脸上的温柔面具撕开了一个口子。他脸上神色微变，眸中似燃着歇斯底里的火。
少顷，隋意才听他开口。
“我不知道。”
“什么？”
“隋意，无论你信我与否，我做过的事，无论对与错，我都不会为自己开脱——但郗珍珠一案的确只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是谁准备了这十九只楠木箱子，我尚未可知、也并不重要。”
沈淮川蓦地抬眼，看向隋意微红的眼角，抬手将她蓄着的泪抹去：“重要的是，圣上金口玉言，想要他死，他便不能活。”
当今皇帝初登基之时，年岁尚幼，太后牝鸡司晨之言盛行于京城数十年并非空穴来风。彼时太后母家太玄纪氏尚列沧云八氏之首，何等风光。
直至当今圣上年岁渐长、亲自掌权，又立尉迟氏为皇后，拉拢清州尉迟氏与雁门江氏势力，以此摆脱纪氏掌控。
只是纪家掌权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欲连根拔起，必先斩断旁支。而郗家与纪家向来交好，又算不得什么世家大族，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这样一来，郗珍珠便如同案板上的鱼肉。
任人刀俎，必死无疑。
眼泪流干了，隋意阖了阖眼，沉默地蹲下身将方才被江既白胡乱扯到地上的书本拾起，放归原位。
沈淮川见她这模样，脸上不由得浮现几分嘲讽笑意：“圣上想要他死，即便不是由我来当这匕首，也总有人会这御做用的刀——圣上想杀一人，比任何人都要简单，也比任何人都要迂回。”
“我们都身在局中，身不由己。”他将桌上的毛笔放回原处，又将写着“郗珍珠”三字的纸拿起来，燃于火舌之上：“你得学会狠心。”
碳火烧得通红，也烧得郗珍珠化为灰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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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珍珠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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