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向来有宵禁之令,仅特殊时日、有圣上恩准方可解禁。
按说往来货船皆不会夜半靠岸,即使靠岸,众人也不得下船,需得在船中捱至五更。鸣鼓声响,方可出行。
只是此番情况棘手,船中不少朝廷官员,还围着一具尸首——
怕是要便宜行事。
隋意瞧了眼沈淮川,见他面色如常,稍稍定了下心,只听他问道:“私铸铜币之事,不可妄言。隋掌柜可看清楚了?”
她颔首,反问道:“敢问沈尚书,我朝近几月可曾锻造新币?”
“未曾。”沈淮川神色一顿:“如何要问起此事?”
“铜币私铸与否,向来难以断定。只是此物成色颇新,像是刚刚烧成脱模。沈尚书既说近月未曾造过新币,那此物定是——”
“假//币。”
假//币二字一出,船舱众人皆陷入沉默。徒留波涛拍打岸边的清脆声响,一下一下,昭示着时间流逝。
话至此处,隋意已然明了此案关窍。
这王氏族孙,半年前失踪,乃是被人骗去了西北的一道铜矿,在里头做了苦役。而这铜矿之中,做得皆是些私铸铜币的腌臜勾当。
此间苦役既已掌握了这铜矿秘密,矿主便绝不会放他离开。可有一日,这王氏族孙竟随江南前来买铜的商车逃了出来。
他握着这私铸的铜币,握着这铜矿中众人生死,握着这王朝命脉,也握着万千百姓立命之本。
冒险混入货船上京,欲状告这铜矿,没成想却被人暗杀。
王氏族孙,王齐,就这般死在了这不起眼的货船之上。
倒颇有几分英雄意气。
思及此,隋意瞥了眼沈淮川。
她一个外人都能想到的事,沈淮川必然明了,这会儿只怕他心中连凶手都有了人选。
半晌只听叩门声响,待沈淮川允准,外头侍卫方才推门而进,只听他道:
“沈尚书,属下按您的话回禀,岸上转运使与金吾卫皆已候着了,只是......”
“说。”
“只是,他们朝属下要、出行文牒。”
沈淮川脸色阴沉,似有不耐:“金吾卫,今日是哪位长史当值?”
“回尚书,是祝奚大人。”
沈淮川没听过这名号,便随手扯下腰间挂着的白玉佩扔过去:“告诉他,本官四更上岸,此事他耽搁不起。”
侍卫应道:“是。”
未几,沈淮川又道:“令金吾卫与大理寺卫兵一一搜寻此船商客,若有形迹可疑之人,即刻带到我面前。”
侍卫抱拳离开,似与那金吾卫之首祝奚谈了许久,这才前来回禀。
祝奚此人一板一眼,行事也刻板异常,见着沈淮川那玉佩仍不肯松口,还是沈淮川身边的钟慈跟过去又劝了劝,祝奚这才点了头。
岸上火把越聚越多,不仅是人,货船上的货也要挨个打开来查。身旁官员三三两两地散了,连沈淮川也转身走了,约莫是已经下了船。
隋意瞧着岸边喧嚣,脚下却没动。
她向来不喜欢喧嚣之处,那几箱珍珠又是贵重之物。眼下这般混乱,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她只想等人走干净了再说。
指尖在船边一连敲了几下,回头却见沈淮川身边儿的钟慈正跪在她面前。
“奉二公子之命,请隋掌柜上轿。”
隋意拧眉,疑惑道:“二公子?”
钟慈结巴一瞬,改口道:“沈尚书。”
隋意颔首:“也好,那便麻烦钟大人将我那几箱珍珠也一起抬了罢。”
见他寡言少语,隋意不由起了逗弄的心思,挑眉吓唬人道:“那里头的东西可贵重得很,若到时被我发现少了一颗,你这等微末小官儿,便等着倾家荡产罢。”
却不想钟慈头也不抬,只答:“沈尚书已安排好了,请隋掌柜移步就是。”
隋意半信半疑,随他行至马车面前,问道:“沈尚书呢?”
钟慈答道:“沈尚书先行一步,策马往大理寺去了。”
——
不知是否是沈淮川刻意为之,那马车行得极缓,至大理寺门前时,已是五更天。
炊烟飘散、晨光熹微,待鼓鸣再度响起,长街已是人影绰绰。
钟慈一路引她至议事堂前,又道:“隋掌柜且在此稍后片刻。”
隋意本想问些什么,却听里头传来一声近乎能劈裂门板的叫吼:
“不查了?沈淮川,你现在和我说不查了?”
是王霄。
见沈淮川不应,他便骂得更难听了。
“孬种!真是忘恩负义的奸佞!”
“老夫真是高看了你!你这般唯利是图之人,连父兄师长也敢上奏参其死刑!老夫......老夫就不该找上你来查探此事!”
王霄约莫真是气急了,话里还带了人爹娘。
钟慈闻言面色尴尬:“请隋掌柜先移步歇息,稍后......”
话未说完,便见王霄自内推门而出。他先是看到了钟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而后又睨了眼隋意,面色不虞,沉声开口:
“隋掌柜倒有几分真本事,方才在船上,老夫心下烦闷,说了几句,你便别往心里去了。”
隋意一时有些恍惚,忘了行礼。王霄这等官居高位、又德高望重的老者,竟会放下身段同她说这些?
见王霄久未离开,她这才反应过来,忙躬身作揖道:“得王寺卿赏识,隋意受宠若惊,万不敢怨。”
王霄似还想说些什么,半晌才摆摆手:“罢了,若日后有缘,还会再见。”
朝阳初升,已快至上朝时刻。隋意进了议事堂的门,却见沈淮川不知何时已换下了那身沾了血的墨色便袍。
同大理寺卿一样,户部尚书也是三品大官,二人同着一身紫,瞧着却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眼下沈淮川一袭织金绛紫官袍,腰间扎着金丝黑带銬。头顶乌纱、脚踏皂靴,长身而立,俨然一副朝臣扮相。就连方才递给钟慈用来传话的玉也拿了回来,正坠在他腰侧。
似是听到她声音,沈淮川回头。屋内仍旧昏暗,他又让侍女燃了些烛。
烛光亮起,隋意这才发觉,她那几箱珍珠正被整齐地放在议事堂中央。
她心下蓦地一沉。
议事堂的门不知何时已被阖了上。
“沈尚书。”隋意垂头见礼:“不知沈尚书请我来此,有何要事?”
沈淮川抬眸打量她一眼,淡淡道:“手上的伤如何了。”
隋意有些意外,以为这人话里有话,只得见招拆招:“已好些了,天亮之后在再跑一趟医馆,想必并无大碍,多谢沈尚书惦念。”
沈淮川颔首,却是再不说话了。
隋意见沈淮川沉默良久,又开口道:“若沈尚书无甚要事,隋意便......”
先行告退四个字还未出口,便被沈淮川打断。
“无妨。”沈淮川阖眼撑着头,似是要小憩,出口的话却毫不含糊:“眼下只有你我二人,隋掌柜大可让自己舒服些,不必虚情假意、惺惺作态。”
隋意心下一紧,不等她回答,又听沈淮川问:“方才在门外,可听清了我与王寺卿的话?”
这话问得含糊,隋意一时不知应是与否。沈淮川也没为难她,只问:“你可知此案为何不能再往下查?”
“隋意不知。”
沈淮川瞥了眼她带上京的珍珠:“正因假//币现世,且你我手中并无证据。欲将此毒瘤连根拔起,需得从长计议。更何况,若有心之人反咬一口,只怕隋掌柜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说罢,他将那四箱珍珠的箱盖一一掀起,又将放在上头珍珠取下。只见那箱子下头,正是些涂了金粉的铜块。
“隋掌柜此番上京,只怕什么做珍珠生意都是假的——你真正想的,是替郗珍珠鸣冤罢。”
隋意闻言,一股寒意直直攀着脊骨而上。她耳畔嗡鸣,几乎下一瞬便要露出獠牙,却又听沈淮川开了口:
“隋掌柜是个生意人,我与隋掌柜做个交易如何?”
她闻言,蓦地抬眸。
叩门声响起,待沈淮川应了,一队卫兵便抬着箱子自门外而入。
檀香的味道霎时充盈在隋意鼻息之间,定睛一瞧,面前蓦地多了十九只金丝楠木箱子。
楠木价贵,金丝楠木更是有价无市、奢华至极。只是这箱子铺面而来的霉味儿,便连久熏檀香也盖不住。大抵是有些年头的东西,箱子主人又没什么心思保养。
隋意头一回一连见着这么些金贵的金丝楠,不由多看了几眼。她轻轻摸了几个箱盖,指尖放到眼前一瞧,竟是满眼浮尘。
“不打开瞧瞧吗?”
冷冽的声音倏地自她背后响起,激得她指尖一抖。
也不等隋意回答,沈淮川便掀了箱盖,里头装的东西晃得隋意眯了眯眼。
十九箱珍宝之中,除开十三箱金块,金钗、金镯、金步摇这些黄金首饰又堆了三箱。其余箱中即使只盛了玛瑙、珍珠、琉璃、白玉等物,一眼望去也让人眼花缭乱。
一一瞧完这些楠木箱,隋意掌心渗出些汗来。不仅是这十九只鎏金箱子贵重,其中珍宝亦是。偏偏里头黄金尽数为假,尽是些涂了金粉的铜块搁在里头充数的。
隋意盯着那箱子想得正入神,耳畔突觉一阵暖意。
蓦地转身,却发现沈淮川早已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盯着她瞧。
沈淮川眼里带着笑意:“隋掌柜可看好了?”
“昀德十七年,太常寺少卿郗珍珠结党营私、招权纳贿,与齐王谋乱朝政,祭祀大典上意图更换祭品陷害于太子。圣上恩赐毒酒以自裁。”
“当年隋掌柜的恩师郗珍珠换下的祭品,正是你眼前这十九只金丝楠木箱。这回隋掌柜可记起来了?”
金丝楠、赝金钗、红玛瑙、彩琉璃。时任吏部员外郎的沈淮川亲自上书,参了郗珍珠一本受贿谋逆之罪。
数载冤名,压垮了郗家小公子半身才气、半世清名。严刑拷打之下仍不认谋反之罪,洒御赐毒酒据不饮之,终撞天牢石壁自尽以证清白。
隋意恨毒了沈淮川,又怎会记不得。
“既已如此,隋意,我便把话挑明了说。郗大人之事,我很遗憾。但眼下假//币既出,又牵扯世家铜矿,公主嫁礼之中又重现这十九箱赝金——”
半晌没等到后文,隋意转头去瞧,却发现那人正一直盯着她看。
隋意下意识躲开那算得上是炙热的目光,可沈淮川却仍盯着她瞧。
他眸中明灭不定,隋意拿不准他心中所想,只得后退了几步,直至退无可退。
隋意的背就靠在议事堂前——她甚至能感觉到窗后的喧嚣和长安入秋依旧闷热的风。
沈淮川再度靠近,倾身把她罩在身下阴影里,轻轻拨弄着她耳上坠着的铜钱,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以中原三百五十八州府作棋,不知隋掌柜可愿入局?”
祝奚这个人,暂时可以忽略他
后半程比较重要的角色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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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谋逆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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