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雨声中，微风裹着幽香扑了陆谞满脸。
陆谞想要睁眼，但眼皮之间像是被丝线缝合后用502胶水死死粘住无法睁开，也感觉不到眼球的存在。
层叠的祈求声盖过了无名的絮语，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入他的双耳。
就好像陆谞真的是那位无眼无口的神明，无声倾听信徒的祈愿。
但其实按照那个无脸的神像，无口、无眼、无鼻，在神明这个身份里，嗅觉也不该存在。
这样想着，然后陆谞失去了嗅觉。
只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众多或低沉或高昂的祈祷声里，有一道格外清晰，让他忍不住沉下心去听。
“山神在上，我叫段楠，我并不确定您是否真的存在，更不是您虔诚的信徒，但如果您真的存在的话，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村子一代又一代犯下那些罪孽呢？神也被蒙住眼睛，捂住耳朵了吗？”
“山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个吃人的地狱！我不想生下这个父不详的孩子！为什么这个村子人人都信山神却不怕造下的孽会招来天谴？！”
“山神啊！求求你，求求你让爸爸安全离开这个村子！啊！求求你！我不求他能找到我了！即使只是隔着一道墙！那只是一道墙啊！求求你，让他安全离开！他怎么白了那么多头发？他怎么能一个人找到这里来呢？”
声音的主人从怀疑试探，到崩溃绝望，最终所有情绪淡去后只剩下怀揣绝决的空茫。
“神啊！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你还能听到吗？我恨这个村子里的人，吴姑说，你是公平的，信仰和供奉能换取等价的愿望。万福村的人越来越少，通往外界的路越来越难走，是因为以前已经有很多人许下过愿望了吗？
“还不够啊，山神娘娘！我知道用我一个人的命换不了万福村的混蛋下地狱，我只希望他们不再有机会出去祸害别人了！
“如果您真的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去看、去闻、去听、去问，不知众生疾苦，无法分辨善恶，我擅自替我的孩子做主，将他的眼耳口鼻借给您！希望您能知道万福之人罪孽深重，降下神罚天火濯世，荡涤恶孽！
“只是希望您能……保留我孩子的性命……我没有未来了，但我愿意连灵魂也一起奉上，把他的未来交还给他……求您答应，好吗？”
似乎因为声音主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更多纷杂的愿望连带着其中的慾念如雪崩落，向陆谞涌来。
“儿子！这回我一定要一个儿子给李家传宗接代！山神保佑，山神保佑！保佑我家那婆娘肚子里的是金猪！”
“为什么我们出不去！为什么我们走不出村子了！山神娘娘呐，您让我们出去吧！”
“报应啊！哈哈哈哈哈哈……都是报应啊！”
“山神在上，村子出不去，希望您能降下神迹，赐予万福村……”
“没有！为什么没有！”
“山神在上！这是段楠的孩子，我们最后一个祭品了！请您收下！降下神迹吧！万福村要百子千孙，福祚绵延！求您保佑万福村永享万福！”
惊恐，不满，怨恨，绝望……来自愿望未能得到实现的人的负面情绪蔓延。
陆谞分明感受不到身体，但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和灵魂一起都被阴冷缠绕。
絮语和祈祷混在耳中，眼前的黑暗里浮现出来无数延申到无穷远处的银白丝线。
丝线交织、缠绕，桎梏着他的灵魂和躯体，要让他堕落，放弃自我，要改变他肉与灵的形状。
陆谞知道这是幻觉，他的堕落值在不知不觉中又升高了，但系统迟迟没有提问，他没有听到任何能够回答的问题。
真的，没有，能回答的问题吗？
没有谁规定游戏不能玩文字游戏。
段楠的声音曾说：求您答应，好吗？
“呵，”陆谞轻笑一声，声音柔得像春风化雨，“如你所愿。”
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眼眸中流露出它们的拥有者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悯，两点暗红微光如同星子般闪动着，像是昭示不详，也像是某种灾难的预兆。
至于受灾者是谁，神明自有审判，也许是一场延续无尽轮回的刑罚的终局。
【滴】
又是一声电子音，陆谞重新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四肢俱全，但五感尽失，灵魂受困于躯壳。
除了引诱着人堕落的絮语，他什么也听不到；除了禁锢和阴冷，他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缠绕侵蚀着躯体和灵魂的丝线的幻觉，他什么也看不到。
口鼻里的幽香浓郁甜腻，混杂着血液的腥气，令人作呕。
其他的呢？新的环境，新的场景，新的信息，新的问题……
没有，什么也没有出现。
陆谞陡然在听不清的无尽絮语和分不清的幻觉中感觉到莫大的空寂，一种不知身在何方和不知往何处去的迷惘和孤寂席卷而来。
激荡的情绪动摇理智，像是某种惩罚。
出现错误才会被惩罚。
生命值因受伤而降低，堕落值意外升高，《拜山神》这个副本里脖颈上红线标记的增长……都是因为在应对事件时没有做出正确的行为和选择。
换而言之，就是出错了。
陆谞的双眼已经难以聚焦，但反正能看清的只有幻象，他索性闭上眼，迅速回顾进入谜境后的经历。
这个谜境的本质时一场梦，任务内容是回答问题，给出相对正确的答案是完成任务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除此之外，根据任务描述中提到“终有一场美梦”，最后还需要做一场“美梦”。
但无论是那些问题还是“美”梦，都有用极具主观色彩的概念，所以最开始需要锚定一个“身份”作为此后一切问题的基础。
既然问题的回答都没问题，那最后——
问题真的没问题吗？
不。
陆谞猛地睁眼。
“所以说，回答问题要审题啊。”
长久没有饮水的喉咙干涩无比，每说出一个字都有一种粗糙的摩擦感和粗粝的痛感，但陆谞继续对着虚空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嘶哑的字眼：
“我是谁？”
系统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是谁？】
黑暗像玻璃一样碎裂了开来，陆谞又回到了那个红烛影摇、轻纱曼舞的万福楼。
意识牵连着灵魂穿梭在各个不合身的躯体里，或逼仄或空落，属于原主的情绪和五感在一瞬间的连结里涌入陆谞的灵魂。
无数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在陆谞的灵魂里炸开，浪潮般冲刷着他的思维。
【「我」是谁？】系统又响了起来，像是在催促。
陆谞也的确等不了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堕落值到了99左右，离堕落仅有一步之遥。
他不想知道自己会“堕落”成什么样的怪物——会变丑的。
但他的回答却像答非所问：“「我」的梦，「我」要做一个美梦。”
题目上还有一个显而易见却被忽略的问题，他终于在此刻补上。
人要如何做一个美梦呢？
记忆作为基质，在主观无意识的塑造下，构成一个虚幻的梦境，压抑的慾望和未竟的遗憾在梦中都能得到满足。
镜花水月梦一场，虚幻泡影捉摸不定，梦难以掌控是因为梦的主人尚为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人清醒在梦里，是可以掌控自己的梦境的。
陆谞笃信，梦的主人将会有一个美梦。
“但我不是「我」。”
他还是一个外来者，不能等着美梦自己送上门来。
右手的伤口无声裂开，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横贯手掌的裂口涌出，随着陆谞的动作挥洒而下。
血液落下，穿过虚空，化作一场红色的雨。
雨滴点燃了陆谞脚下的地板，火焰顺着陆谞身边的纱幔一路向上，舔舐着他的脸颊。万福楼中的神像染上血色，沉默地看着祂或善或恶的信徒在火焰中挣扎。
雨笼罩了山村，也染红了漫山遍野的荼縻花。洁白绚烂的花朵染上血的颜色，如同一朵朵业火招摇，点燃了生与死的躯体，点燃了脆弱的灯笼，点燃了脏污的嫁衣和绣鞋。
雨染红了神像。
这是一场很大的雨，大到能够跨越长久的时间和空间。
血液流出血管，冷硬干枯的荆棘顺着干涸的脉络扎进血肉，冰寒和痛楚如同蚁噬。
他快要死了，成为一具失去全身血液的干尸。
但心中涌起的畅快让陆谞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没笑出来只是因为没力气了。
视角不断在俯视、平视和仰视之间变换，有时陆谞在云端看着从自己的身体流出的血液变成大雨落下，有时在神龛或神庙里看到火焰侵蚀视野，也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株仰望天空、被雨染红的荼縻。
最后陆谞在安宁中注视着一片红，那是孩子的血混着母亲的泪，哭着笑着叫喊着沸腾着静默流淌。
女人抱着孩子扑到在神庙里手臂垫在孩子的背后磕得血肉模糊。火焰爬上他们的身体，母亲的血泪砸在孩子七窍流出的血里。
神灵说：“如你所愿。”
他以一种悲悯的姿态俯身从母亲手中接过已失去呼吸的孩子，有两滴泪落入他掌中，瞬间凝成两颗浑圆的珠子。
然后陆谞的血流尽了。
【……检测到「告死」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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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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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拜山神（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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