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御书房外的朱漆廊柱下,总管太监李申辅垂手侍立。远远望见阮喻之的身影,他连忙迎上前去,拂尘一甩搭在臂弯,躬身行礼。
“阮大人。”
李申辅和皇上差不多岁数,侍奉御前已经十几年了,也算是看着阮喻之长大的长辈,阮喻之一向敬重他,连忙笑着拱手还礼:“李公公好。”
李申辅又欠了欠身:“还没来得及向大人道贺升迁之喜,大人今为皇子之师,他日必将前途无量。”
“不敢当,不过微调半品而已,怎劳公公如此记挂?”阮喻之谦逊一笑,随即又道:“公公,喻之此番前来,是有要事面见皇上,还请公公通传一声。”
“呀…这会儿怕是不便啊。”李申辅赔笑道:“徐昭仪带着七殿下正在里头说话,大人不如晚些……”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传来七皇子带着哭腔的喊叫声:“我不管!我不要!”
阮喻之吓了一跳,好奇的挑挑眉毛:“这是怎么了?可是七殿下又气走了先生?”
“嗨!这次可更荒唐了。”李申辅摇头失笑,压低声音道:“今早七殿下趁着侍卫换岗溜出宫玩儿,竟买了个奴隶回来,非要留在身边当伴读。徐昭仪不肯,七殿下又不从,这不就闹到皇上这来了!”
“奴隶?”
阮喻之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随即也是一阵无奈的笑,这七殿下还真是名不虚传,闹起来花样百出。
“李申辅!”
殿内传来沈晋呈的唤声,李申辅连忙应了一声,抱歉的朝阮喻之拱拱手:“奴才得进去侍奉了,大人您且稍候。”
说罢,李申辅匆匆入殿,可殿内景象却令他脚步一顿,只见七皇子沈玉暄双臂紧紧环抱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就像是护崽的小兽般瞪着徐昭仪。
那男孩约莫十一二岁,身上的粗布衣裳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鞭痕,此刻正安静的跪在地上。
模样倒是精致,可惨白的脸上不见丝毫生气,双眼漆黑如墨却空洞无神,即便面对皇上也丝毫不惧,活像是个被抽了魂的漂亮人偶,看上去实在诡异。
沈晋呈手扶额头,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看了李申辅一眼:“换茶。”
“是。”李申辅应了一声,躬身退到外殿沏茶,刚刚拿起茶壶,便又听到了七皇子的声音。
“我不管!我就要天青!除了天青我谁都不要,母妃若执意不肯留下天青,那我就不念书,也不吃饭了!”
“住口!你这孩子怎能如此任性!”徐昭仪气得指尖发颤,忙转头看向皇上:“皇上明鉴,这苏天青身份不明,不知是否存有歹心,是刺客也说不定,万不可让其留在宫中!”
“母妃!”沈玉暄将那奴隶抱得更紧,愤然道:“天青才十一岁!怎么可能是刺客!”
“十一岁又如何?”徐昭仪冷笑一声:“那秦舞阳随荆轲刺秦时也才不过十三岁,他怎么不可能是刺客!”
“母妃休想骗我!”沈玉暄昂起下巴:“先生前几日才讲过《刺客列传》,那秦舞阳明明吓得尿裤子,根本不成事!”
说着还歪头蹭了蹭苏天青枯草般的乱发,语气满是骄傲:“我的天青,即便是刺客也比他强上百倍!”
“你!”徐昭仪一时气结,险些要背过身去。
见母妃语塞,沈玉暄乘胜追击,一时得意,逻辑也愈发清晰:“再说了,是我找上的天青,又不是天青主动来接近我,我是偷溜出宫的,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刺客又怎么知道我会经过那条街?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选中天青?还是说那一队的奴隶孩童都是刺客?母妃你分明在强词夺理!对不对!父皇!”
刚好李申辅端茶过来,闻言不由得一笑,低声和皇上道:“七殿下还是挺聪明的。”
“不聪明又怎会想出那么多捉弄人的把戏?”沈晋呈瞥了眼老七,心中暗叹:这孩子脑子也不笨啊,怎么偏偏读书的时候就不灵光了?
徐昭仪被儿子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只得跑到龙椅旁,向沈晋呈求助:“皇上~”
这一声可谓是唤得千娇百媚,沈玉暄见母妃使出绝招,不甘示弱的也看向沈晋呈:“父皇~”
沈晋呈左右为难,思虑过后,还是选择站在了公正这方,颇为无奈的看向徐昭仪:“的确有些牵强了。”
“皇上~”徐昭仪不依,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晃着沈晋呈的胳膊,求他偏袒。
“啧…爱妃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沈晋呈只好改口,使劲儿掐着鼻梁,只觉得两眼发黑,头疼欲裂。
安抚下她后,沈晋呈看向那个始终沉默的奴隶孩子,沉声问道:“你叫苏天青?家住何方?家中可还有亲人?”
苏天青静静的跪着,惨白的小脸上毫无波澜,仿佛根本没听见皇上的问话。
沈晋呈眉头一皱:“朕在问你话!”
“天青?天青!父皇在问你话呢!”沈玉暄焦急的晃了晃他,可他依旧呆呆愣愣的跪着,始终没有说话。
“哼!原来是个哑巴。”徐昭仪冷笑一声,又晃晃皇上的手臂:“皇上,哑巴怎么配做皇子伴读?”
沈玉暄急道:“天青不是哑巴!他会说自己的名字!”
“那就是故意无视皇上?”徐昭仪立即抓住把柄:“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沈玉暄一惊,慌忙紧紧的抱住苏天青:“父皇赎罪,天青只是吓到了,绝非不敬!”
沈晋呈也不是什么脾气暴虐的昏君,自然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是被这母子俩吵得心烦,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既然不能言语,自然做不得伴读。”沈晋呈朝李申辅使了个眼色,淡淡的道:“将这孩子送出宫去,找个人家收养。”
“我不要!”沈玉暄突然放声大哭,死死的抱住苏天青不撒手:“天青他会说话,他不是哑巴,父皇,您别把他送人,我不能没有天青!”
“暄儿,不许胡闹!”徐昭仪厉声呵斥,生怕他惹得皇上不悦,耐着性子劝他:“你贵为皇子,怎能为了个卑贱的奴隶哭闹不休!要是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存!”
“颜面?”沈玉暄突然提高了音量,为了留住天青,几乎要搬出毕生所学:“什么颜面?奴隶又怎么了?颜面能当饭吃?还是奴隶就不是人了?奴隶也是娘生爹养大的!我不过投胎投得好,谁又比谁高贵了?父皇常说‘民为贵,社稷次之’,怎么到了母妃这儿,连人都分三六九等了?”
这一串质问掷地有声,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沈晋呈不禁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徐昭仪更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这傻儿子竟能说出这番言论!
而此时殿外,阮喻之耳朵贴着门框,听过七皇子的这番话后,也不禁认同的点点头:“嗯…颇有一番道理。”
旁边的殿前侍卫一动都不敢动,斜眼看他,小声提醒:“大人…您这样好像不太合适吧?”
“额…”阮喻之缓缓挪开耳朵,尴尬的笑笑:“这可不是我有意偷听,是七殿下的声音太大了。”
话音未落,又把耳朵贴了上去。
大殿内仍陷在一片寂静之中,沈玉暄还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怎样的宏论,只是奇怪的看着他们,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殿……”
苏天青瘦小的身子轻轻颤抖着,那双原本空洞如死水的眼睛,竟渐渐泛起了微光,他颤抖着抬起那脏兮兮的小手,缓缓伸向了沈玉暄,
“殿…下……”
沈玉暄浑身一僵,低头看去。
苏天青仰着头,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合,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婴孩,又唤了一声。
“七殿下…”
“你…你会说话?”沈玉暄又惊又喜,连忙握住苏天青伸来的手,把他拥入怀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话!父皇你听!天青他会说话!天青不是哑巴!”
沈晋呈沉默不语,静静的望着两个相拥的孩子,尤其在苏天青那张渐渐有了生气的脸上凝视许久,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暄儿方才所言,确实在理…”
不等徐昭仪反驳,也不等沈玉暄开心,沈晋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想要留在宫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沈玉暄微微皱眉:“父皇的意思是…”
“朕看你方才和你母妃争辩时颇为机灵。”沈晋呈难得对他露出欣慰的表情,手指轻点桌角的那本《论语》:“若你能在七日内将这部《论语》背熟,朕便准了这苏天青做你的伴读。”
“七...七天?”沈玉暄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沈晋呈没理会他,转而又看向苏天青:“至于你,身为皇子伴读,至少要识文断字,在暄儿背过《论语》之前,你若能将那部《说文》熟练诵读,朕便准你留下。”
此刻殿外,天也不热,可侍卫的额头却已冒出了汗珠,一滴接着一滴的顺着下巴滑落,他数不清第几次斜眼看向阮喻之,万分无奈的叹了口气。
“大人,别再听了,您这样让卑职很难做…”
“嘘——!”
阮喻之头也不回的抬了下手,耳朵紧贴着门框,紧紧的皱起眉头。
熟读《说文》!那可是有一万多字啊!其中还包括一千多个重文,若那孩子当真目不识丁,七日之内如何能熟练诵读!
“大人…别听了…”
侍卫哭丧着脸,见他仍无动于衷,紧握着佩刀的手不停颤抖,霎时泪流满面。
“卑职是真的不敢对您动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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