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国的气质很复杂，既有身居上位的不怒自威，也有在末日之下的迷茫，更多的是上位者的老成沉稳。
他语气平静，不是质问，好像只是在问一件稍微重要点的琐事。
屋内气氛凝滞，像无法流动的冰河，魏柏图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眼睛在二人之间逡巡，坐立不安。
阮钰在思考要怎么回答。
罗威的下落，当然是能告知的，毕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罗威的死亡不是她害的，她无需有压力，但她想要借这个机会套点东西。
“请问您是以什么身份，问的这个问题呢？”阮钰打破沉默，“是一个急于寻找儿子的父亲，还是询问下属任务进度的上司？”
这个问题让罗安国眼神一凝，两只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威压散开，“有区别吗？”
“当然。”阮钰平静地说，“如果你是以官方上位者的身份质问我，那我只能告诉你，探索者罗威死于【里斯曼大学】关卡，未能生还。”
“如果我是一个父亲呢？”罗安国问。
“那我会告诉你，你的儿子为了团队、为了他想要交给你的希望，而大义牺牲。我未能带他回来。”阮钰从后腰拔出小巧的手枪，轻轻放在桌上。
听到预想中的答案，罗安国的身体垮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嗓音沙哑，艰难地开口：“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那么，你又想用这件事做些什么呢？阮钰。”罗安国睁开眼，阅历人间沧桑的眼睛望着阮钰。
他的情绪消散的太快，快到难以捕捉。
他在父亲的身份里，因儿子的死亡悲伤了几秒钟，立刻又恢复到智慧果断的上位者身份。
阮钰不得不为之侧目。
罗安国也在观察阮钰。
阮钰的两次回答都间接表示出，她是罗威信任的人。
这个女生知道罗威的隐藏身份，手里拿着他用来防身的武器。
尽管罗安国不想做以貌取人的事情，但他实在不认为面前这个女生有能力胁迫罗威，何况对方还是敬神者小队的幸存者。
罗安国选择尝试信她。
“罗部长，罗威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他说，只要我帮他把希望带出，他会用他的权限帮我找到我身在春城的母亲，并为我提供足以防身的热武器。”
“现在罗威死了，身为他的父亲，你能否继承他的诺言，帮我这个忙呢？”
阮钰坐回下座，不卑不亢地表述自己的要求。
罗安国肩膀复又挺直，从悲伤中抽身，“这两个要求，抱歉，我都做不到。”
“嗯？”阮钰挑眉。
罗安国解释说：“首先，我理解你身为女儿的急切心情，相信你也从电话里知道一条重要消息。如今的金州被称为迷雾之城，与外界单方面断联。”
“即使我们有心帮忙，消息也无法传到春城。”
“除非能有人解开迷雾的秘密，救下这座城市。……你不要多想，我并没有用这件事威胁你的意思。”
罗安国最后一句话实在是欲盖弥彰。
“其次，第二个要求……还是同样的问题。”罗安国无奈的说，“来的时候你应该遇到过怪物，现在的江城每条街道上都有怪物横行。作为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我们唯一能对抗怪物的手段就是热武器，我们自己的弹药都极其有限，实在没有多余的武器能匀给你。”
“断联就意味着没有弹药补充，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罗安国的所有发言都扣准了一个主题。
“迷雾之城，金州断联”。
他没有拒绝阮钰的要求，但用客观的语气表述了官方的难处，传达出了一个意思。
“我们愿意帮忙，但你也要出力，帮我们破解迷雾的秘密。要么双赢，要么两输。”
“所以，我想向你们提出合作邀请。”罗安国站起身，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一览无余。
“金州断联，但外界给我们传递了重要消息，‘迷雾之城’内的关卡难度普遍偏高，最低的是B级，而难度最高的S级关卡，整个‘迷雾之城’都只有一个。”
“如今全球的‘迷雾之城’共有十三个，但通关S级关卡被全服通报的小队，仅有五个。这五个队伍无疑是聚集了运气和实力于一体的顶尖小队，你们就是玩家巅峰的代表。所以，破解迷雾之城的任务，你们是毋庸置疑的主力军。”
“对了，我冒昧问一下，你们在这个关卡内一共活下来了几个人？”罗安国问。
阮钰沉默，魏柏图用沉重的语气说：“不算队长，一共……五个人。”
五十个人的队伍，最终只活下了五个人。
这就是恐怖的S级吗？
“真是匪夷所思……”罗安国叹息。
“这都多亏钰姐了，要没有钰姐，估计我们全都活不下来。”魏柏图连忙补充。
阮钰用手势让他闭嘴。
“罗部长，这个忙我能帮，但是，世上没有空手套白狼的事。”阮钰斟酌后开口。
“这是当然。”罗安国真心实意地笑了，“你想得到什么？”
“信息，武器，承诺，缺一不可。”阮钰和罗安国四目相对。
“这……”罗安国为难。
阮钰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
罗安国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沉阴暗的世界，城市中不时传出枪炮声，临时基地附近逐渐开始响起怪物的叫声和士兵们成群结队抵抗的声音。
沉默许久后，他做出了选择，
“……好，我答应你，我会把能告知你的信息尽量告知，也答应你会帮助寻找你母亲的联系方式。但我也需要你们的承诺。”罗安国转身，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在迷雾解除前，你们敬神者小队要以‘特邀顾问’的身份与情报部合作，我们共享所有游戏情报。”
“我无法代表敬神者小队全员，但我个人同意接受这次合作。”阮钰说。
“钰姐同意，那我也同意！”魏柏图连忙跟着表态。
罗安国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把聂远叫了回来，同时将一份文件推到阮钰面前。
“这是我们刚得到的绝密信息，作为诚意，你们可以阅览，切记不能外传。”罗安国严肃地说。
阮钰打开文件，魏柏图凑过来一起看。
看清上面的内容，二人同时瞪大眼睛，瞳孔微缩。
“异能……竟然能在现实使用？你们居然找到异能的激发方式了？”阮钰震惊抬头。
官方的能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夸张。
在玩家们都在主城里挣扎、默认异能无法使用的时候，官方已经找到了异能的激发方式。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魏柏图不可置信地问。
罗安国背着手：“军校、警校都有大把被选中的优秀年轻人，上层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找到异能的激发方式，让异能能在现实中使用，这样有助于我们对抗现实中无处不在的污染。”
“这项实验在金州之外是失败的，没有人能激发异能，但在金州地域，异能激发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金州是受到诅咒的迷雾之城，但神也给了我们对抗诅咒的能力。”罗安国做出总结，冷笑着说，“如果真有神的话。”
文件里表明，异能的激发不需要刻意使用，在和感染生物战斗的过程中就能觉醒。
只是对大部分玩家来说，首夜刚结束，休息为主，没人愿意在现实中和感染者打一架。
虽然这个信息玩家们迟早都能发现，可某些信息哪怕只是提前半个小时知道，所代表的意义都大不相同。
蝴蝶的翅膀，总会引起出乎意料的连锁反应。
“冒昧问一下你们的异能等级。”罗安国问。
“A级，绝境。”魏柏图想也不想的回答说。
罗安国眼底浮现出几分惊喜，紧接着看向阮钰。
阮钰沉默片刻，说：“C级，灵视。”
罗安国顿了顿，微笑说：“很不错了。”
罗安国安慰阮钰：“根据我们的判断，异能等级不是评判战力的重要因素，有时候，战斗素养、头脑和智慧远比异能更加重要。”
阮钰并不在意异能的等级，她已经接受自己是个没异能的倒霉蛋这件事了，所以目光始终定在文件上。
文件里还有城市内的感染者生物信息。
以苍梧街道为界限，苍梧街道内是内部区域，等级最低的感染者都是二阶生物。
苍梧街道外算是外部区域，感染者以一阶居多，难度不高，但数量极其恐怖。
情报部门推测，市中心是真正感染源，也是迷雾的源头。市中心的感染者等级至少是三级及以上，并且大概率不止一只。
光是二阶感染者都足够让官方喝一壶了。
市中心就是个无法踏足的死亡领域。
但要想破除迷雾，又不得不深入其中。
阮钰皱了下眉，想起陈老虎发在群里的照片。
既然市中心有高阶感染者，那么，他遇到的小队为什么还要前往市中心？
“我接受这个任务，但我要等两位队友。”阮钰合上文件，把陈老虎的遭遇告诉罗安国，顺便又报上了陈老虎的等级。
“好。”罗安国就等阮钰这句话，所有个人情绪一扫而空，“我们有一支小队在金源街失踪，在失踪前三分钟，他们通过电子设备传回了一段诡异的消息。”
他拿出手机，展示了一段文字。
“神殿……我们看到了神殿……神殿正在扩散，我们将要死亡……远离这里！请远离这里！”
罗安国收回手机，语气复杂：“他们是唯一接触到迷雾秘密的小队，我希望你们能接着探索那个区域。”
同时，游戏任务触发。
【区域任务：迷雾之城】
【任务要求：探索迷雾之城的核心秘密，破除迷雾限制】
【任务时限：30天】
【任务奖励：完成后全区域小队获得统一奖励，将根据小队贡献值判断奖励丰厚】
“钰姐！”魏柏图看着空气惊呼，下意识喊了声阮钰。
阮钰拍了下他的肩膀，表示自己也收到了提醒，随即把区域任务转告给罗安国。
区域任务是瞒不住的事情，官方也掌控了部分玩家，迟早都会知道。
十分钟后。
陈老虎和夏茵赶到江城监狱，直接被卫兵带上了楼。
临时的行动小队组成。
四个敬神者小队玩家，两位官方人士。
一个是战斗力强悍的队长聂远，负责必要的行动指挥和专业决策。
还有最初负责记录文件的那个女人，她名叫李秋，是高端技术人员，关键时刻能用电路板和火药手搓定时炸弹的狠角色。
刚要出发时，阮钰的视野毫无预兆地被一片血雾覆盖，血雾组成文字——
是伥鬼的游戏界面！
她的眼神骤然结冰。
赵临渊也有新任务了！
阮钰把手搭在魏柏图的肩膀上，低声让他带路。
伥鬼的页面太重要，她不能错过，也不能让其他人看出异常。
魏柏图茫然地点头，识相地放慢了脚步。
阮钰的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红色页面。
玩家们的游戏页面是蓝底红字，伥鬼的页面是红底黑字，饱和度极高且刺眼。
【区域任务下发】
【伥鬼任务二：协助玩家进入迷雾之城】
【任务奖励：视贡献高低提升神明好感度】
【任务惩罚：贡献值低于5的伥鬼将得到神明的憎恶】
短短几行文字，阮钰察觉到游戏对待玩家和伥鬼的态度截然不同。
对待玩家们，游戏的态度相对友好，虽然也会谜语人，但至少奖励给的还算有价值，并且区域任务也有放弃的权利。
但伥鬼们的任务更像是强制进行的任务，不做任务就会得到惩罚。
虽然不懂神明好感度和神明的憎恶都是什么，但听上去似乎很严重。
毕竟伥鬼就是靠着游戏背后的神明才能得到无限复活的能力。
神明，对玩家而言虚无缥缈。
对伥鬼而言，可能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存在。
但还有另一个疑点。
伥鬼和玩家不是对立阵营吗？为什么游戏会让伥鬼协助玩家？这岂不是把二者放入同一阵营了？
玩家和伥鬼属于对立阵营，伥鬼和官方又是敌对阵营，同样的官方和玩家目前算是合作关系。
在迷雾之中，伥鬼、官方和玩家又变成了同一阵营，迷雾里的秘密才是新的对立面。
太复杂了。
阮钰现在觉得自己像是在沙漠里干渴的旅人，每次将要看到绿洲时，却发现只是海市蜃楼，幻影消失后便又要踏上没有终点和希望的旅途。
赵临渊关闭了游戏页面。
阮钰眼前逐渐恢复清明，小队也刚好停在监狱门前。
一辆绿色的军用皮卡车停在大门口，后面遮着灰绿色的篷布。
罗安国没跟过来，现场只有临时小队的几个人，聂远自来熟地跳上驾驶座，阮钰坐上副驾，魏柏图和李秋他们四个坐在车厢里。
聂远点开导航，输入目的地，金源街。
阮钰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世界，随着正午的到来，空气里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明显了。
原本还能看清远处的景象，现在竟然只看得见最近五米范围，幸好聂远对江城足够熟悉，再加上导航辅助，才一直顺利地行进着。
车辆才开出去十分钟左右，就被一伙人拦了下来。
他们似乎早有预料，几十个人分散在路中间，却正好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聂远按了好几下喇叭，警觉地盯着迷雾中的人型生物，手掌慢慢摸上腰间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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