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科技的确家大业大，光是零零散散的C级货就占了足足三层。
自八层起，储藏室被蜂巢一样的小房间取代，每个蜂巢里都塞着简易的架子床和排泄桶。
B级货销路更广，不容易在卖家手里挤压——因此，大多数房间都是空的。
同一窝狼崽子都有最壮的和最弱的，同一批B级货里总有滞销的那几个。
尚柳穿行在通风管中，透过防尘网观察着那几个可怜虫。
他们戴着镣铐，像鸟雀一样啄着食物和水，忧惧和污渍一起凝结在油腻浮肿的脸上。
在他们沙哑绝望的呢喃中，尚柳大致明白了滞销货的下落：假如下一个公司还是不愿买走他们，他们就会被拆解，被东一块西一块地送进楼下的储藏室。
前路凶险难测，有人自暴自弃；有人对天祈祷；有人在窄窄的小床上翻身烙煎饼；有人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壮硕些，利用有限的空间做起俯卧撑。
在11楼东边第二间牢房里，尚柳看见了一个古怪的女人。
她身形枯瘦如柴，手脸糊满油污，湖蓝色的长发腻成一缕一缕，像一只颓唐的水怪。
脚边的食物半点没动，她蓬头垢面地缩在小床上，将手铐贴近头顶的钢质水管，轻轻敲击了三声。
咚咚
咚——
听起来是两短一长。
尚柳心中闪过一丝惊诧，下意识看向松德。松德也在看她，绿眼珠子瞪得溜溜圆。
这个女人好像在借助钢管传递信息。
人类联盟有千千万万种暗号，就算女人不是在胡乱敲打，只凭这两短一长的敲击声也无法判断暗号的类型与内容。
尚柳索性在管道里坐下，专心致志地观察起女人的一举一动。
用手铐敲完钢管，女人慢条斯理地爬向床尾，端起了黑乎乎的谷物粥。
这种在98区通行的食物很粗糙，里头不仅有麦麸、草根和树皮，还有昆虫遗骸。
除了困顿贫苦的人，经济状况稍微好点儿的平民基本上都吃不下这种粥。
鼻尖凑近黑色液体的那一瞬，女人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嫌恶的表情。她强忍反感，努力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然后干呕了一声。
尚柳看得直乐呵：这女人家庭条件应该还不错。
她的指腹又扁又平，后背体态不良，一看就是长期伏案工作的上班族。
所以，她是怎么流落到这种鬼地方的？
铁碗在唇边晃了又晃，女人最终还是逼迫自己干掉了这份谷物粥。她捂着翻江倒海的小腹，一脸痛苦地躺倒在小床上，视死如归地打量着门外的监控和排泄桶。
尚柳可不想看别人方便，她正要扭头离开，那女人头顶的钢管却传来短促的敲击声。
咚、咚、咚、
看来，蓝发女人就是在传递消息。不仅如此，楼上就住着她的同伙。
得到回应，女人顿时面露喜色。她迫不及待地挪动到床头，抬起镣铐开始回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女人情绪很激动，对着钢管又敲又拍，给楼上的同伙咣里咣当地回了一大堆消息。
尚柳并不精通密码学，她分不出女人用的是哪种暗号，也看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下意识向松德求助，发现松德也是一脸茫然——也对，它其实是外星人。
也许因为它联盟话说得太标准，也许因为它办事太靠谱，尚柳总会忘记松德的真实身份。
因为语言不通，最强辅助惨遭削弱，尚柳这下只能自食其力了。
她神色凝重，打量着憔悴又亢奋的女人。她总觉得女人敲出来的个别节奏很耳熟，从前好像听到过。
刺啦——
监牢中的女人弯起手指，用长指甲刮擦了三下钢管。
尚柳耳膜一痛，眉头却骤然一松——她想起来了，这是新闻记者间的暗号。
在她还是小兵的时候，曾接到一件任务：深入敌方阵营，拯救一位被敌军绑架的战地记者。
由于她当时经验不足、准备不够充分，竟然将带路任务转交给了人质。那位战地记者前脚才从敌营里逃脱，后脚就不幸迷路，被困进了一处蜿蜒环绕的山洞。
尚柳身中一弹，记者摔断了右腿。两人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蹲在洞里等待救援。
记者奄奄一息地卧在土堆里，右手却高高支起，紧挨着身旁的石壁。只要外头稍有动静，他就会支起食指，在墙上敲出短促而有力的节奏。
战地记者告诉尚柳，这是只有他们同行才能读懂的信息。
用指腹敲击三下，表示有人应答。
用掌心拍击一下，表示着否定。
用指甲刮擦三下，表示……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不过，那位战地记者当年并没有死去。在他用血肉模糊的指甲扣了三遍墙壁后，墙壁另一侧就传来了同伴的回信。
记者成功获救，尚柳被罚了三个月薪水，被关了一周禁闭。
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后，尚柳彻底记住了那句暗号。用指甲刮擦三下的意思是：我快死了，替我收尸。
看来，蓝头发女人是一位暗访记者。
她将自己伪装成B级货，意图调查里尔生物科技公司，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里尔科技和□□也没什么区别，这位记者胆敢调查曝光内幕，必定是下了决心，存了死志。
望着半死不活的女人，尚柳肃然起敬。
敬佩之余，她脑中又闪过新思路。
她决定帮助这位记者。
于是，她黑掉了附近的监控，拆掉防护网，跳进了女人的房间。
狭窄的蜂巢里忽然挤进两个人，记者先是一惊，很快又恢复平静。她的目光扫过尚柳的羊皮平地鞋、轻软华贵的衣饰，最终停留在她的脸上：“你看起来很面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不用在意我的身份，记者女士，”
尚柳从松德的衣兜里掏出一根巧克力能量棒，笑眯眯地递到她面前，“你只需知道，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一致的。”
“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把你救出去。”
记者狠狠地咽了两下唾沫，忍痛拒绝了这根巧克力棒。
她神色冷淡，将脑袋撇到另一边：“我已经吃过饭了，也看不上你这点小恩小惠。”
尚柳：“哦。”
她收回胳膊，撕开塑料包装，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
这根能量棒用料很扎实，外边裹着厚厚一层巧克力，里头则是干爽松脆的燕麦块。燕麦块口感很丰富，能吃到饱满的果干和酸甜的果仁。
香甜馥郁的气味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把吃过晚饭的松德都勾得口水横流。
蓝发女人的后脖颈仿佛注了钢筋水泥，打死也不回头。
不愧是暗访记者，意志就是比常人更坚定。
慢悠悠地咽下点心，尚柳缓缓开口：“我和里尔科技有仇。”
听到如此有料的信息，记者的耳朵动了一下。
“我杀了几个贱人，动了里尔科技的蛋糕，他们这会儿也在想办法杀死我。”
“想办法？”
记者终于重新看向尚柳：“你似乎很有实力，也很有自信啊。里尔科技可是98区的地头蛇，他们要是想弄死你，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那不然呢。”
面对记者的挑衅，尚柳从容不迫地点开终端，向她展示了几张图片资料。
她不仅能好端端地活着，只要她乐意，她甚至能在大楼里蹦迪。
看到第一张图片，记者脸色一变：“三楼宴会厅从不对普通人开放，你是怎么混进去的，又是怎么拍到的照片？”
尚柳笑而不语，向记者展示了第二张照片——一条漫长的、挂满幽蓝色壁灯的走廊，走廊尽头还挂着一个大大的“5F”。
记者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指着照片上的监控探头与炮塔：“它们为什么不打你，为什么不会锁定你？”
里尔科技大楼的安防系统又强大又灵敏，连一只蟑螂都不会放过。在这两个大活人面前，怎么比死了还安静？
尚柳：“这就是我的本事，一般人学不会。”
她的手指向右一划，屏幕上飞快闪过几张照片。记者看得目瞪口呆，正要伸手去够，尚柳却毫不留情地关掉了终端。
捏着香喷喷的半截巧克力棒，她的脸上重新浮起笑容：“不管你信不信，我都展示了自己的本事。”
挂念着那几张足以震惊全世界的照片，记者动摇了：“……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
尚柳避而不答，反过来问记者：“你和同伴冒死混进里尔科技大楼，又是为了什么？”
记者沉默了。
她定定地望着脚边的饭碗和尿壶，唇边浮起一个简短的笑容，像是在自嘲。
半晌，她抬起头，掷地有声：“是为了记者的职业操守。”
“身为新闻记者，我有调查人口拐卖乱象、向社会公众揭露里尔生物科技真面目的使命和义务。”
尚柳听得连连点头：“很崇高的想法。”
“别讽刺我了，”记者体力不支，重新坐回架子床，“我知道我就是个蠢货。”
“里尔科技的身后全是大靠山。总有稀有金属矿需要B级货去送死，总有部长行长区长需要漂亮听话的A级货来做情人。
能活着出去又如何，能写出新闻稿又如何，能如实报道又如何？哪里都有里尔科技的大贵人，这条新闻会畅通无阻地推送给每一个联盟公民吗？
我又没有靠山，我拿什么跟他们斗？”
记者越说越沮丧，抬起双手堵住脸颊，嘴里含糊不清：“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跑到黑市上，跑到他们管不到的论坛上……”
“不用担心。”
尚柳俯下·身子，拍拍记者的肩膀：“你尽管大胆真实去写，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我会把你救出去，也会帮你把新闻发出去。”
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争斗，有争斗就必定会树敌。
说得粗俗一点——不管自己的屁股兜子里有没有屎，政客对敌人憋出的臭屁总是分外敏·感。
大公子身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二公子，高官们不仅能拥有小情人，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弹劾信。
人证物证俱在，她还得想办法搞到里尔科技的贵宾名单。
倘若她能从中捕捉到一两条大鱼，就能把水彻底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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