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亭暗道不妙,落在谢文念身边,手刚要拎上谢文念衣领,却啧了一声,转身抬起苍和剑。
柳离亭要护住重伤昏迷的谢文念,自然不能选择回避这一击。
剑身泛起灵力,强行格挡白龙自云层俯冲而下的一击,罡风暴虐,在他面上划了一道血色长痕。
整个屋顶房梁都塌陷下去,光是风压和四裂的剑光都让其他渡劫期妖族难以上前。
白龙捏紧爪子,柳离亭紧急展开灵力护罩,还未成形就被妖族天生伟力硬生生捏碎。
剑身尚全,他却因为术法反噬内脏破损,喉间闷出一口血。
其他渡劫期妖族呈现包围之势,平日不值一提,可在此时要保护无意识的伤员,只能是雪上加霜,柳离亭先前还占据的优势局势瞬间逆转。
柳离亭也顾不得什么二次伤害了,拽起谢文念将其扔到自己的剑上,灵力最大程度运转。
数百道剑光从他手中苍和剑四散,似真似假,虚实相间。
在场众妖竟然无一敢赌,连白龙都选择升空,避其锋芒。
柳离亭咬破舌尖,燃烧心头血以求一时的灵力增幅,大乘期的灵力本就恐怖,此时更是加速到极限,如彗星般划过天际。
白龙变成人形,抬手制止了想要追上去的部下。
人形时被斩去的一臂没有影响他再度化形时的完整,本体的伤却继承在人形身上。
人身遍体鳞伤,血肉外翻,龙尾将断未断。
他抚过横跨自己胸膛的狰狞伤口,战斗的快意还未消退,白龙的声音十分亲切热情,内容和这个词搭不上边:“离亭的随从身上有黑蛇的毒,他会自己回来的。”
他似乎是真对人类的文明有了兴趣,格外钟爱保持着柔弱的人类形态。
众妖对着这渺小的,不像妖也不像人的存在,乖顺地低下巨大的头颅,不敢多言。
————
谢文念的意识在慢慢消散,他感觉不到痛,一时之间也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或许该将此时情形称之为走马灯。
濒死之刻,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出生在回生轩。
回生轩是北地真正的名门正派,其宗门作风都比其他门派更端正、更严格。
当然,也更贫穷。
倒没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只是比起其他善于争抢地盘的武修,医修能得到的修炼资源更少。
无妨,在炼丹之时也有油水可捞。
回生轩就这样维持着二流门派的收入水平,养着人数持平其他一流门派的弟子和众多不出世的长寿长老。
身为轩主独子的谢文念过得马马虎虎,他不觉得这样活着有什么好处,也找不到任何坏处。
有一点,他和其他医修不同。
他觉得毒药要比其他的药草更美丽。
……是药三分毒。
可是天生有毒的那些灵植和其他草药是不一样的,它们生长得更肆意,更美丽,更摄人心魄……也更无情。
谢文念在其身上看到了类似于食肉动物的掠夺性。
但有毒的植株杀人时不会流露出饥饿和贪婪,它们只是静待在原处,顺着风伸展枝叶,比动物更具有一种风雅的魅力。
修仙界的毒性灵植会散发出香甜的气味,哄骗灵兽食用。
让它们死在自己的花叶之下,成为自己生长的养料。
无情的风暴会席卷周围的一切,将那些东西撕扯搅碎,唯有风暴中心是寂静的。
……和毒药多么相似。
谢文念注视着那些有毒的药草,注视其上的脉络、花纹、在枝叶之间悄然流转的灵力。
毒在特定情况下也可以入药,让人血液凝固成块的毒,在关键时刻也可以救人。
但让有毒的药草违背其杀人的本心,违背其危险的本质,这不是摧毁了那份无情的美丽吗。
谢文念总是这么想着。
在灵州大会上,还在金丹期的谢文念见到了还在金丹期的柳离亭。
谢文念看到玄天剑宗这届最为出众的二人。
柳离亭和冉巡同时入门,都是天级剑灵根,修为不相上下,总是被相提并论。
一曲剑舞,刀光剑影之间,那剑斩过被风吹散的柔软花瓣,不带丝毫留恋。
执剑斩花的青年唇角带笑,目光却漫不经心,未曾停留在那些在他剑下转瞬即逝的花。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谢文念看着柳离亭,心底有些莫名的悸动。
这个人的剑也好,这个人本身也好,都像是一阵风。
风席卷着花瓣吹过,迟早有一日会将其弃之不顾,让花瓣零落在地。
他又感到了那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掠夺性。
绝对的自我中心,绝对的自傲……应该是摧毁一切的风暴,偏偏伪装出来的却是这般柔和模样。
他周身围绕柔软的花瓣,伴着变化莫测的剑光,美若春景,因此将他人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
而他只是轻松地提剑斩去那些花。
对方身上也携带着那种欺骗性。
那些……毒的欺骗性。
那个青年明明出自玄天剑宗这样的名门大派,明明。在那么多救人的药草之中,伪装成无害无辜的,实际上却是带毒的。
谢文念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皮肉,才借由疼痛,克制住那一点“唯独我才看出你的本质”的喜悦。
被逐出宗门时,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又在想什么?
谢文念不确定。
他对这件事早有预感,所以不论是被发现,还是被剜去灵根时,他都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记不清名字和面容的人。
那是一种人类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
但他的精神和躯体却像分离开来。
后来他的灵根重新植根于他身上,救他的不是医术,原理更像是一种毒。
或许得益于此,灵根在他丹田如同寄生一般存活,他也拥有了容纳毒素的能力。
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多好啊。
他对回生轩没有留恋,没有恨意,只是那个地方的习性偶尔也还会在他身上体现。
比方说,他不治疗魔修。
魔修之间的结盟脆弱而短暂,除非永远能够势均力敌,不然单方面的操控和利用才是常态。
回生轩究竟在自己的生命里占据了多少地位……
谢文念计算不清。
他对柳离亭的感情不过是一种虚化而不真实的寄托。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风暴之下被碾碎摧毁,最终零落成泥,在这世间不留一点痕迹。
如果可以,他希望也将那风暴摧毁,与其同归于寂静。
这是他选择的道。
剑修遵循剑道,操控着手中的剑,用剑为自己清扫出前进的道路。
谢文念遵循毒道,但他的毒道却与剑修恰恰相反,他不是在操纵毒,而是屈服在毒之下,是被其根系缠绕的兽类。
当妖族入侵,谢文念愿意陪同柳离亭前往妖界,也不过是希望那里能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比起修仙界,大概还是死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更好。
他注视着柳离亭斩开拦路的藤蔓,注视着那太过锐利的剑意斩开偷袭他们的妖兽。
他在树梢拉开弓弦,让那箭矢命中他没有注视的地方……命中那些妖族。
他看着柳离亭,似乎心中总会有种触动。
这种感情轻微、虚浮,如同尘埃般不值一提。
若他是山峦,怎么会被风席卷而走?
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中,受伤也是难免的。
黑色的蛇操控着毒液,那些毒如万剑齐落,刺进他们的伤口之中。
神经毒素麻痹着他们的行动,柳离亭带着谢文念离开密林之中。
渡劫期妖族的毒,对于同样是渡劫期的二人是巨大的威胁。
寻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点,柳离亭倦怠地闭上眼,伤口在岩壁上留下一道血痕。
谢文念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他想,多亏了自己被毁过一次的灵根。
柳离亭升上渡劫期不久,就隐隐有成为修仙界第一人之势。
如今,自己竟然有让这人欠他一个人情的机会。
谢文念想,这是很值得的。
值得他被逐出宗门,值得他的灵根被毁,值得他顶着剧痛重新种植灵根。
值到就算清除柳离亭身上的毒素,他自己就会蛇毒入体,再无多少时日可活,他此刻也不在意了。
以前经历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为了今天的一切而付出的小小代价。
谢文念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无声的笑。
他本来就不是怕死的人。
柳离亭因为毒素感到头痛欲裂,深深蹙眉,已经近似昏迷的状态。
他的灵力运转,不断拖延着蛇毒进一步融入血液的速度。
能做到的只是拖延。
现在的情况太过危险,那些妖族还在寻找他们。
如果出现幻觉,他的战力会比现在行动迟缓的状态更低。
谢文念拉过柳离亭的手,自己身上的毒作为指引,与灵植相生的灵根作为毒液的容器。
他引着那些毒的流向自己的经脉。
“……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柳离亭清醒了一些,知道谢文念是在救他,强打起精神开口。
柳离亭语气轻松道:“这样好了……我会当一回灯神,你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如果不违背我的原则,我会为你实现愿望。”
事到如今,他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力气。
黑暗之中,谢文念看不见他的神色,“仙君,您现在神志不清,未必会记得这句话。”
谢文念明明正在拿自己的命救柳离亭,心里又心不在焉地觉得可惜,他做不到杀了他。
谢文念没有什么欲求,但如果要选……
他希望死在那一阵风之下。
谢文念在疼痛中低下头,他的发丝在刚才的战斗中已经凌乱,此时几乎遮住他所有神色。
他说,“那么,请用您能想到的最无情的方式对待我,直到最后……等我取得您的信任之后,再用您的剑,亲手杀死我吧。”
“……我会对此甘之如饴,并满怀欣喜地接受的。”谢文念叹息般、**般轻声说着,将唇贴在了柳离亭的手腕上。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杂念,仿若效忠一般的虔诚仪式。
这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吻,但谢文念感到自己的心脏震动如擂鼓。
血液带着毒,比平日更快地淌过全身。
有如附骨之疽,那些毒借着灵根又占据他的血液、经脉、每一片肉。
他的脖颈上爬了藤蔓似的毒纹,那纹路蔓延,血液则随之转黑。
头、胸骨、腹腔、无力支撑自身重量的腿,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如刀搅一般疼痛。
经脉一抽一抽地跳动,在皮肤表面暴起,刻下丑陋的经脉纹路。灵根蓄着毒,带着甜蜜的剧痛,谢文念躬下身子,又扬起一个苍白无声的笑。
柳离亭只是在黑暗中侧目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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