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雪新城，安界内近海，一艘锈迹斑驳的渔船闯入了华东军部的封锁区。驻守在哨所的军法师只是扫了一眼船体上的“博城快送”四个大字，就无趣的收回了目光。
渔船慢悠悠的向远海晃去，一句又一句的真挚致歉正从船尾飘出，远远的落在了自海面拖拽而出的洁白浪涛当中：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
“对不……”
“头儿，那几个崽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咱现在……”快步走来的西服女性刹住了脚步，注意到了正在拨打电话的上司面色不善，开始默默的原地倒车：
“呃，要不我去前面盯着点儿？小年轻们做事毛手毛脚的，没人看着怕也不行……”
“不用，你就呆在这里吧。”
博拉抬头，神色已复归先前的平静。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九十八个未能打通的电话，挂断了手机。
重物砸地的闷响、水泥翻拌的声音以及嘈杂的人声自船头传来，让博拉略显烦躁的舔了舔口中尖锐的血牙：
“有烟吗？给我来一根。”
“我这里只有女士香烟。”巫璃给博拉和自己各点了一根，不禁好奇：“怎么，还是没打通小老板的电话？”
“不如说是失联才对吧。”博拉斜靠在栏杆上，指间夹着细长的烟卷，叹息：“麻烦了啊，偏偏在这个时候错过了航班。老板那边可不好交代啊……”
两小时前，魔法协会紧急拉响了海妖预警。大夏、东瀛、绿岛、大不列颠……所有临海国家进入了战时戒严状态，每一名安界内居民必须按照规定流程进入最近的避难设施，验明身份后，乘坐地下列车前往指定的基地市避难。
那架莫凕原定登上的飞机是最后一班被允许离开沿海地区的航班。
二人交谈间，又是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进了海里。一个年轻的声音紧张兮兮的从船头传来：
“巫璃姐！我们这边水泥都用完了，还剩好几个没来得及灌，怎么办啊？”
“自己想办法啊，难不成让老娘游回去给你买一袋？”感觉博拉朝自己投来了玩味的目光，巫璃有点挂不住脸，磕着烟灰，没好气的骂道：
“动动脑子，碎木机给你们白买的吗？动作都麻利点，咱们是专业团队，要考虑到用户的切实体验，别等他们醒来了再做！”
“噢。”年轻声音委屈的应了一声：“可是，巫璃姐，你声音有点大，这几个已经被你吵醒了……”
“——你们这些审判会的走狗不得好死！！！”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怒吼：
“同盟不会放过你们的！终有一日，你们将和那些劣种一起，沉入深、呜！呜呜——！”
船头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老李你个王八蛋是不是又没下够药”、“我靠怎么这都能赖我”、“都闭嘴，还剩一点水泥赶紧把嘴封了”……一阵鸡飞狗跳后，便只剩下了凄惨的含混呜咽。
在机器被启动的震荡轰鸣里，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闷响中，人声消失殆尽。唯有高压水枪冲刷过绿漆甲板的余音在船上回荡。
泛着粉红色泡沫的水流自船头漫卷而来，裹挟着不知名的碎屑，像极了初榨的西瓜汁，没过博拉与巫璃的鞋底，在船身留下了一条条猩红的水渍，又落入深蓝的海水里。
巫璃厌恶的皱起眉头，博拉打量着她，笑了一声：
“怎么，觉得这帮小年轻做太过了？”
“我？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单纯觉得倒胃口而已。这些神圣血脉同盟的王八蛋有一个算一个，株连九族都算是重刑轻判。”巫璃吐出一个烟圈，冷笑：
“谋杀、监禁、人口拐卖、人体试验、器官买卖……哦对了，还有他们最爱的食人盛宴。妈的，要不是审判会订死了做事的底线，我保准那帮审判员遇见这些拟人玩意儿能做得比我们还绝。”
“呵，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能次次赶在南熙山之前逮到这些人？”
博拉意味深长的瞥了那些探头探脑的船员一眼，年轻人们显得格外亢奋，只是在意识到博拉的视线后，他们又缩缩脑袋，灰溜溜的继续去干活了。
竖瞳、鳞片、犄角……暗异独有的特征在血的腥气里尽数显现。看得博拉直摇头，鞋跟碾灭了脚边的烟蒂。
终究是群小年轻，见了点血就兴奋得难以自持。
“这种渣滓到南熙山手中，他们还得捏着鼻子走完流程才能送他们去死。外包到咱们手里省时省力，甚至不用惯着这帮垃圾。”
博拉轻语着，慢条斯理的训斥着那些年轻人：
“账本和赃物在哪儿都问出来了吧？很好，这次让你们巫璃姐来带你们，那些鸡零狗碎的该拿就拿，审判会也不稀罕。看见不对的东西记得留个心眼，等南熙山来了，都放机灵点儿……”
“我带头？”巫璃后退两步，躲过了险些掠过自己眼球的翼骨，在突如其来的狂风中眯起了眼：
“那你呢？”
阴影笼罩了巫璃，她叼着烟，望向半蹲在渔船栏杆上的血族长者。博拉正尽情舒展着巨大的蝠翼，自海面上掀起了层叠的波澜。
“我要去一趟飞鸟市的仁济医院。”博拉道：
“必须得去看看……小老板那里是个什么情况。”
“好哦。”巫璃随意的挥手，对着远去的博拉喊道：“一路顺风！”
那句不咸不淡的祝福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与云层一同被翼尖搅散。高亢的汽笛声迎面而来，压过了海潮碰撞的声响。博拉振翅，垂直拔升高度，与那艘迎面而来的巨大货轮擦身而过，
长达数百米的巨轮满载被军用防水布覆盖的物资，船身上标注着“西风物流”的醒目字样。货轮漠然的撞碎了海面，越过标记出安界边缘的黄黑色浮标，驶入了那个危险而残忍的世界。
于是，笼罩在安界之上那层美好的肥皂泡被戳破了。
以此为界，再不见碧海波涛与翱翔在天空之上的鸥鸟，安宁的景象骤然扭曲，消失不见，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狂风骤雨中，令人再难分清昼夜的区别。
高耸的海啸如山峦崩塌，一艘又一艘庞大的战舰被海洋玩弄于股掌之中，自浪尖高高抛起，又被暴戾的浪潮所吞没。却如海中礁石，始终维持着铜墙铁壁一般的阵列，向前，稳步推进着大夏的战线。
雨线如铁砂倾注，身披雨披的军法师们在舰桥上严阵以待，早已静候多日。
天地间的光明仿佛只剩下了战舰上那星星点点来自文明的余火。
密布的乌云间泻出了苍白的雷光，照亮了一瞬天地，勾勒出船身上狰狞的徽记。
在隐秘战争里拼杀出赫赫凶名的大夏军部望着漆黑的海洋，耐心的等待着，磨牙吮血，砥砺爪牙。
——时隔二十年，手下再见真章！
…………
莫凕一直觉得，人生好像一场巨大的模拟经营游戏。
只不过，确实有某些天赋异禀的倒霉蛋，在过了退款时限后才会发现，这款打着恋爱休闲标签的游戏制作人叫宫崎英高，编剧是虚渊玄。
比如说他。
好消息是，不论是什么游戏，只要和朋友一起玩，这个游戏再折磨都会显得有趣起来。
而坏消息是，现实并不是什么游戏。
至少，BGM 这种东西不可能随时……
“欢乐～水牛～春蛆～舞动～～～”
不到三秒，叶南眠的鬼哭狼嚎就打断了莫凕的思路。莫凕木然仰头，勉力绷住了自己抽搐的嘴角。
就好像所有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闲逼都会进行一些原始的娱乐活动一样，两个人从成语接龙一路玩到你唱我猜，中途还跑了个团，可莫凕都把自己的手机调成了省电模式了，叶南眠还在这里嚎。
甚至，还没一首重样的！
不说唱得有多好吧，至少充满了自信，唱出了当代大夏青年法师的精神风貌。因此，在叶南眠满脸期待的看过来的时候，莫凕还是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为好兄弟的勇气点赞。
绕城高速的尽头，已能看见“飞鸟市”那模糊的轮廓，在黑夜中点亮了幻觉一般的灯火。畸胎瘤乡的天黑毫无征兆，短短三十秒就从白天转换到了夜晚。如今，唯有车灯劈开了前方的黑暗，将二人的脸映照得一片苍白。
也是在上路后，莫凕和叶南眠才意识到中心城区比他们想象得更要遥远。行驶了足足四十分钟，他们也没有任何到达的迹象。
“莫凕兄，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
叶南眠的声音将莫凕从思虑中拉回现实，莫凕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最开始我们进电梯时的情景，总觉得有点蹊跷。”
“哪里蹊跷了？按你之前说的，那医生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阴比喷一身香精装什么天山小雪莲。照我看就是他派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杀咱俩，又把我们坑到了这鬼地方。等我出去了，第一个就举报他，让他下半辈子只能在宁古塔种马铃薯！”
叶南眠忿忿道，情不自禁的又加了脚油门。在强烈的推背感里，莫凕任由自己撞入座椅的靠背，他轻轻敲打着置于膝上的骨白手杖，沉吟：
“不……不对。如果他一开始想杀我，作为心灵系法师，他有一万种手段可以让我死于非命，没必要非得等到在电梯里动手。”莫凕冷静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
“仔细想来，他一开始对我下达的心灵暗示大概是‘优先离开飞鸟市’和‘不要惊动审判会’，这说明他并不希望我介入他的布局，只是单纯的想让我远离飞鸟市而已。在我怀疑自己被种下心灵暗示后，他预先设置好的‘后手’才被触发，我也因此受到了心灵系魔法的攻击。”
“……所以，那个医生一开始并没有杀你的打算。”叶南眠皱了皱眉：
“可是在电梯里的时候，那个维修工一开始攻击的目标是你没错。你的意思是……”
“——有两拨人盯上了我们，或者说，盯上了我。”莫凕垂眼，指腹摩挲过手杖锋锐的棱角，声音平淡：
“医生知道了我算半个知情者，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不愿意惊动审判会，他想要我尽快离开飞鸟市，不要添乱。可这时候，另外一个人出现了，假设他更想要灭口，所以才派出了那个维修工来杀我，又把我们送到了畸胎瘤乡。
倘若，那个医生和真的畸胎瘤乡有所联系，那他现在也不得不杀了我们，不可能放任我们活着走出这个地方。”莫凕低声道：
“抱歉，失眠兄，把你也卷入了这场争端里。”
“……等会儿，你小子突然给兄弟整这死出干什么？”好半天，叶南眠才扭过头，没好气的瞪了莫凕一眼：
“行吧，你硬要这么说，我也得给你说声对不起不是？毕竟我从十年前开始就已经和这场事件搅合在了一起，甚至奇迹一般的捡了条狗命回来。如果和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的话，那他们是来找我的也说不定啊。”
莫凕一愣，无措道：“可是……”
“是啊，你怎么确定它们来杀你的动机？所以你也无法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来找我的，不是吗？”叶南眠笑了起来：
“不，应该说……如果他们是来找我的，我一点都不意外。惭愧的说，我对此求之不得吧。因为，我的内心反而会因此得到安宁。”他盯着前方死寂的道路，轻声道：
“从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我在当时将门打开，苏苏姐是否就能活下来。
我偶尔也会想，她可能并没有死，她只是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城市，重新开始了幸福的生活……但是，在医院里看到‘它’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苏苏姐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站在那里的……只是用着她的皮囊和她的声音的别的什么东西而已。”
叶南眠凝视着远方的道路，他的视线穿透了灯光未能企及的黑夜，神色平静：
“我想，也许从十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了。不论是为了让我自己得到良心上的安宁，还是为了苏苏姐。”叶南眠握紧了方向盘，呢喃着：
“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漫漫无言之中，连发动机的轰鸣与风声都显得是如此的静谧，从两人之间丝滑的掠过。莫凕侧过头，在车灯的反射下，叶南眠的脸上再不见一丝血色。
只有眼白的深处遍布血丝。
“好啊。”良久，莫凕颔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不论那个人是谁，我一定会带你去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哈，莫凕兄，你这个年纪就这么喊打喊杀的，我真的很不适应……”叶南眠挑起了眉毛，一本正经：
“但是，你相当厉害啊，不是吗？自从我们来到畸胎瘤乡后，你一直是最冷静和最坚定的那个人，说实话，我非常羡慕和钦佩你。我是坚定不移的相信你能将我带回飞鸟市的啊！”
叶南眠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无比郑重其事道：
“谢谢你，莫凕兄。不论是你说要陪我去杀某个人，还是能有幸与你并肩作战，谢谢你。”
“……啧。”莫凕尴尬的移开了视线，将脸别了过去：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怎么突然这么肉麻！”
叶南眠撇了一眼莫凕发红的耳尖，哼笑一声，没有说话。然而，下一秒，一阵刺目的眩光自后视镜上闪烁，刺痛了叶南眠的双眼，他用力拍了拍方向盘，不禁一阵心头火起：
“靠，没看到车上气氛正好吗！也真是绝了，怎么到了畸胎瘤乡还能遇到远光狗……欸？”
——不对，这鬼地方哪来的其他司机？
叶南眠一怔，下意识的想扭过头，看一眼后视镜，可莫凕的怒吼已然抢先在耳畔炸响：
“别回头，加速！油门踩到底！！！”
于是，叶南眠再不敢回首，闷头死死踩住了油门。卡车的引擎轰鸣如雷，在风驰电掣里，莫凕抓着把手，将头探出了窗户。
后方，数辆汽车正喷吐着漆黑的尾气，于空旷的公路上奋力追赶。在莫凕与为首的驾驶者对上了视线后，对方便露出了招牌的露齿微笑。
倏然，那张脸用力贴在了车窗上，奋力瞪大了双眼，喜悦的笑容在玻璃的挤压中几近变形。
那几辆追击的车辆陡然加速，在油门的咆哮里逐步逼近！
叶南眠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前方的道路。他只是凝视着在时速表上飙升的指针，咬牙：“怎么样，有几辆车？”
“一辆小卡，五辆轿车，两辆面包车。有多少个人暂时不知道……”
呲啦——
车身轻微的颠簸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挂在了车尾上。
莫凕和叶南眠对视，缓缓补充道：
“……还有，逃票乘客一位。”
有刺耳的声音自货厢的尾端传来，犹如刀尖划过玻璃，一点一点的，向着驾驶舱贴近。
叶南眠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莫凕。莫凕知道，只要自己点头，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急打方向盘，直截了当的碾碎一切追兵。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果现在贸然撞上去，如果他们因此失去了机动性……那才会真正陷入被动的境地。
“别害怕，没什么大事。”莫凕温声道，一把扯开了绑在身上的安全带，握紧手杖：
“你尽管开车，问题由我来解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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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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