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童儿最后的记忆是什么呢?
为了不让任何人动摇他的心,他选择了遗忘那个给他喂血的女孩。
尽管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发自肺腑的给予他什么,不求回报的,真心祝福的。
烈童,烈童,不过是取“顽劣的童子”之意。
游戏人间,又怎么可能有真心可言?
他一刀捅入了那巨大的白色蚕蛹,唤醒了那巨大的怪物,然后是漫天的白色将他包围。
抱一守中。
先前他就是凭借这一招,勉强在巨大的虫潮中得一刻的喘息。
现在他必须在这个白色的世界中守住自己的本心,他已经不需要依靠□□去战斗了。
灵府!找到自己的灵府!
储存所有灵气的地方。
太华剑派自然不提倡用这样的法子去对敌,同归于尽,身与道殒。
但现在为了杀死这只怪物,通过大考,也顾不上使用**里的手段了。
一切只是为了赢而已!
像他这样的烂人,没什么豁不出去的,只有一条命,要和着天地争!
可在调动气息的那一瞬间。
那微弱灵气运转的灵府内,他却闻到了一股陌生而熟悉的气味,这是来自于山村少女阿珠的精血。
虽然并不蕴含多少丰富的灵力,可是他的气息像是那个少女一样,笨拙地乱窜,散发着与其他俗物的香气。
令人怀念的、亲切的香气。
“原来你跟我是一样的……我们一样的孤苦无依,要为自己争一口气。”
“你一定要做成你想要做的事,我在山下等你。”
呵,他虽然放了她一命。
但他根本就不可能下山去找她呀。
若是失败,他自当殒命。若是能够成功杀死怪物,他也会彻底离开桐山。
他对她最终还是说了谎,一切都是谎言,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谎言。
烈童儿想到这里便狠下心来,专心用灵府那所剩不多的灵气,冲击困住他的白色世界。
一下,两下。
说谎又如何?这本是他活下去的手段之一。害人又如何?他又不是没有害过人。就算他没有害过一个对他真心的人…是因为那个人本身就不存在、吗?
白色的世界终于四分五裂。
尚在筑基初期的烈童儿,根本没有成型的灵丹,只是凭借着一股意志操控着自己的灵力,四处乱撞。
和他有些混乱的心绪相应。
猛的一瞬间。
有一股更大的黑暗席卷,撕破了这一个白茫茫的事。
一声巨大轰鸣之后,被暖流所腐蚀的烈童儿,身体恢复了微弱的知觉。他残破的半幅躯体,从那个白茧里滑了出来,他先是看到了同组的太华弟子。
原来他在内部用灵力攻击怪物的同时,这弟子看准时机,从外面攻击,里应外合,终于解决这盘踞在桐山的巨大邪魔。
可也正是这内外夹攻的方式,使得两股灵力加上蚕虫的巨大抵抗,冲撞在一起,最后产生了巨大的爆炸。
在外面的那名太华弟子,勉强能够凭借自身修为,立定如松,只是勉强退后了几步。
可是被他哄骗来插刀,解救烈童儿的阿珠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她完全被震飞出去,几乎要跌落悬崖,只是勉强抓着崖边凸起的石头,强撑着,不至掉下去。
烈童儿见情势危急,自己不能移动,连忙喊那弟子救人。
那弟子和烈童儿同时拜入太华,年纪比他小上一两岁,向来都是烈师兄前,烈师兄后的。在先前的第一次对战中,受冲击波影响直接掉入了水里,却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方才也是拼劲好大一番劲,才跟着烈童儿上了山,祭出了关键的一剑。
此时也是喘气连连,刚移动一步,就吐出一口鲜血,便不肯再走了。
烈童儿只好自己挣扎着,朝呼救的阿珠爬过去,“省点力气,别喊了!”
阿珠照做,可看着脚底的万丈悬崖,她还是害怕不已,急得要哭出来。
就在她握不住松动的石头之时。
烈童儿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此番见面,他顺利地活了下来,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她却危在旦夕。
烈童儿救她,完全是为了当初自己的承诺。可是他只有半张身子,灵力也在刚才的搏斗中,耗费殆尽。
他现在比一个普通人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差。
“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我知道……”烈童儿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当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时,他也曾想过有这样的人拯救自己。
如今,他对一个女孩承诺了要拯救。
承诺了虚假的美好未来。
有一瞬间,他也想实现它。
可是就算他咬紧牙关,手都开始发抖,手下的那个女孩,还是一点一点地脱离离开他的掌控。
然后带着那双永远看着他的眼睛,往漆黑的山谷里落去。
以这个地势和高度。
她自然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阿珠知道,烈童儿也知道。
他背弃了信约,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心底也这样安慰自己。
“烈师兄……”身后的负伤师弟走上来,同样不觉得愧疚,反而有些高兴,“烈师兄,我们成功通过了大考!”
烈童儿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反问道:“有人死在你的面前,你很开心?”
那弟子忽然噤声,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烈童儿为什么对他发火,但还是鼓起勇气道:
“师兄,其实救了她也没用,试炼境本身就是幻境,我们在幻境中所做的事情,并不会影响到现实。”
作为西陵国的知情人员,他再一次说出了那句话。“二十年前,桐山村就从地图上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历史。”
“……”烈童儿沉默下来。
这件事情在进村的第二天,在和村民对峙的时候,师弟就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告诉了他。
所以他可以毫无顾虑、毫无负担地杀人,唯一所顾虑的不过是死亡人数,影响最后的考核成绩。
为了赢,不择手段,不能算错。
为了赢,罔顾他人性命,不能算错。
“他们死,总好过我们死吧。你到底是想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担心,还是为你大考的成绩而努力,你可得自己掂量清楚了。”
这是第二次上山时,他对这个师弟亲口说出的话。
他本应该记得的,只是在某一瞬间……是在什么时候忘记了这一切呢?因为这里的幻境太像真实了,阿珠这个女孩,以及阿珠对他的感情,都太像真实的了。
但她本来就应该死了的。
没有未来,没有背誓,甚至连誓约一开始都是不存在的。
他不可能跟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建立誓约。
天一点一滴地亮起来,熬过最深最深的黑夜,把幸福的光芒,只无私地给予那些幸存者。
在这样的温暖中,烈童儿的心却一寸又一寸地冷酷起来,他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那个烈童儿。
在这个尔虞我诈,利益纠缠的是现实世界,没有对他真心实意的人,他并不用辜负任何人。更不用因为这样的情绪而软弱。
只是交易而已,只是……厮杀而已。
“自私当然没有错。”他拿过师弟的剑,在他脖子上挑了一下,没有真的伤人,只是恐吓,只是微笑。
继续做那个捉摸不透的烈童儿。
幻境慢慢消散。
每个人,每个故事都迎来了他们不同的结局。
陆施琅在阿珠一家人的帮助下,成功上了山,并且团结队友,使用太华剑阵,几经周折,勉强杀死了怪物。
阿珠也不用当祭品,她的父母不会失去她这个女儿,她的姐姐彩云不会失去她这个妹妹。
虽然他们可能要迁徙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虽然这种沐浴在阳光下的幸福,很短暂,也很哀伤。
对此一无所知的陆施琅,还是发自肺腑地,希望他们一家人能够幸福美满。
独自一个人行动的虞紫,在队友全部率先遇难之后,并没有介入村子,而是悄无声息地打探着消息。
直到桐山村的村民,四个祭品送上山,她看过了戏,才从黑暗的影子中出来,一举歼杀了蚕魇。
那四个祭品,都是青年男女,视她简直为神明,对她又跪又拜。
其中一个眼睛转得非常灵活的小女孩,非常热络地问她,“师傅你愿意收我当徒弟吗?徒儿愿意一直侍奉你,只要你能指导我修行。”
虞紫觉得她很可笑又很可爱,“跟我修行?那你可得离开家,离开爱你的亲人,你愿意吗?”
那小女孩果然显现出挣扎的脸色了。
虞紫看她一时决定不了,便轻快离开。
徒留潇洒的背影和一句话。
“有缘的话,太华剑派见吧。”
“好的,仙人,我叫桑阿珠,桑树的桑,珠玉的珠,你可得记得我呀,别把我忘了!”
虞紫挥挥手,并不再作回答。
幻境完全消散。
有些死去的人,会再一次复活。在现实世界里。
而有一些死去了的人,将会永远安眠在这片并不存在的土地。
讲道殿,尔雅长老看着最后出来的两批人。
其中一扇石门前,左边的转盘上红色珠子已经熄灭,但右边的转盘上,虽有许多零散绿色小珠子,大多暗淡,仅有两颗绿珠子亮着。
另一扇石门前,左边的转盘上红色珠子同样熄灭,但右边的转盘上却是一片大亮。
显然,虞紫小组的完成情况比烈童儿小组的,要好得多。
尔雅长老心中下了判断,转身进入里面的石室。不少被抓来当劳力的弟子已经早早撤退,回房休息去了。
但令尔雅长老十分意外的是,执勤弟子已经换过几批了,但李良玉从头到尾都在坚持,她的灵力虽然只有炼气八阶……
慢着,尔雅长老微微挑眉。
怎么感应到,李良玉的灵力隐隐约约有冲破八阶,逼近九阶的气势,明明不过小半个月,她的进步何以会如此神速。
明明这些时日,她全部都待在这间密封的石室中,难不成她能做到边输送灵力,边修炼吗?
尔雅长老博览群书,试问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练功心法和秘诀。
李良玉扶着石壁,疲惫地起身。
她早就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不,是很多很多个梦,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她晃晃脑袋,有时候能记起一些,有时候又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
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年末。
她依然在内门修行,接受不同弟子的挑战和他们过招。
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熟人,比如虞紫,陆施琅,比如烈童儿和孟玄感。
到了太华剑派一年一度的松露宴前夕。
除了要表彰优秀弟子之外,十二副峰也有不少峰主,携峰内拔尖弟子前来。
喜欢清静的小虚峰峰主洪朔,向来很少参加这些活动,但今年计划着独自在内门的李良玉,特意带二弟子田角,和六弟子桑宝宝前来。
因为数年前在内门发生的那件事情,田角本来非常抗拒这里。
但今日所幸有师傅走在前面,替他遮风挡雨,让他内心无比安定。
来到演武场,看到李良玉和内门弟子比武,有输有赢,她使的还是那套他看不懂的,十分玄妙的小虚剑法,好似水墨画一样空灵,好似古琴一样,余音绕梁。
甚至连太华剑派,她也似乎略知一二,能使得有模有样。
叫他心底好生羡慕,又忍不住为这个他先前看不起的小师妹叫好。只是下不去脸,故而言辞也没有达到过分的谄媚。
倒是师傅指点了李良玉小虚剑法之后,又送给了她几本剑谱,六师妹桑宝宝就直接把人给抢走了。
桑宝宝好不容易从大师姐曲蝉衣哪里,要来松露宴的一个名额,陪伴在师傅身边。这一回好不容易上内门看看,一定要李良玉这个知情人士,带她到处逛逛。
曾经,陆施琅是李良玉的领路人,现在李良玉变成六师姐的领路人了。
这感觉多少有点奇妙。
不管是穿着黑白剑服的持剑内门弟子,还是雕有花纹的白玉柱,长桥卧波,弯曲走廊,伴之以缭绕烟雾,无以不像画中,在仙境中。更不用说那古朴雅致的藏书阁,恢宏大气的戒讯堂,还有那神秘飘渺的洞天福地了。
桑宝宝看着,叹着,无不感慨,无不欢喜,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和李良玉提起过往不光彩的事情来。
“我幼时曾经遇到过太华剑仙,觉得她们非常地了不起,也是她们把我带离了西陵国的贫困小山村,我才有机会得一个举荐的名额,来做太华剑派的弟子。”
李良玉听着忽然一怔,“桑师姐来自西陵国?”
“对啊。”
她很冒昧地问:“是哪一个小山村呢?”
桑宝宝并未在意这种反常:“说你也不知道,叫做桐山村,是一个养蚕的小山村……”
李良玉远远地,静静地,看着桑师姐又因发现了什么稀罕物,而跑远的活泼背影,想起自己,其实是见过她的。
年纪很小,更小的桑师姐,还是一个小豆丁一样的桑师姐。
就在梦中。
她还是阿珠的时候,她还在桐山村的时候……
原来她真的做过无数个梦,她的神识被牵扯到尔雅长老所编制的幻境里,投射在一个叫阿珠的山村女孩身上,反反复复地度过了她的一生。
有的早死,有的如泡沫一样消失,有的一直在逃亡,有些睁着眼躺在山沟里,或者冻僵在蚕茧里。
如果当年,她没有遇见道士哥哥许怀清,没有因为他的一封信进入太微书院,得到书院各位师叔的优待。她侥幸活下来,长在山野之中,不懂得求仙问道等玄妙的事情,更没有机缘来到太华剑派,小虚峰,这个庞大瑰丽的修仙世界与她就没有任何关系。
她会是一个普通女孩,普通地生,普通地死。
或许就像阿珠一样。
但命运就是为她岔开了一条道路,她距离最初已经越偏越远。
再回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这里,从前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心头便涌现莫名复杂的感伤,又或许,交杂着欣慰。
毕竟,她走到了这里,她也不是阿珠,至少她手中还有一个把剑可以依仗。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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