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宁煜将轮椅摇到假山旁，看着水池中的金鱼儿，青莲知道他又想一个人待着了，便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拿起从藏书阁找到的书籍翻看起来。
她正聚精会神看着手里的书，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缓缓靠近的轮椅。
“你现在还学会偷懒了？”耳旁声音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她一抬头，撞上他戏谑的眼神，她飞快将书藏在身后，扯了扯嘴角，干笑道：“奴婢……没偷懒呀。”
宁煜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盯得她心里发虚，她忙垂下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看她心虚的样子暴露无遗，他心里好笑，伸手将书抢了过来，看了眼封面，道：“《诗经》？你喜欢这个？”
见书被抢走，她只好诚实回答：“爹爹喜欢……从小，他便常常给我讲诗经的故事，哄我睡觉的时候也讲这个，可惜我不好学，没怎么听进去。”
他认真听着，没有打断她。
“那天我在藏书阁看到这书，一下就想起来了，突然很想好好读读……”青莲道。
她将书翻开，指给他看：“刚才正好看见这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写得真美啊……”
他望着她，她的眉眼低垂着，眼中似有情绪流淌，两鬓的碎发随风飘动，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轻轻拂着那张白皙的脸颊。
他的眼中闪了闪，似乎也有些被这句诗触动。
青莲陷在回忆里，继续道：“小时候，父亲让我背这些诗词我却总是贪玩不专心，他便拿尺子打我手心，这只手打红了就换另一只手，最后打得我一双手心都通红，也没背下来。”她握着自己的手，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宁煜想到了小时候被先生责打手心的事，也弯了弯唇，那时最大的烦恼恐怕就是背不出书了吧。
*
晚上，青莲去厨房吃饭，今日的菜式不错，有青笋肉片配一碗青菜豆腐汤。
在府里过了一个月了，虽然日日操心，但吃的油水多了，她发现自己长了不少肉。
青莲打了饭，在厨娘和如云之间的空位坐下。
“明日是冬至，府里要吃饺子。”厨娘道。
青莲想起在家时，每到冬至这天，父亲便会端上一碗饺子，家里有什么便包什么，总之一碗四五个饺子，父亲只吃一个，剩下的都给她。
正回忆时，一旁的如云道：“明日街上肯定热闹，不如咱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厨娘道：“我明日得准备饺子的食材，忙得很”
如云用手肘撞了撞青莲：“你呢，不会也有事吧。”
青莲自然是很想去的，入府一个月了，她还没有出府过，整日待在青竹居确实是有点闷了，只是……
“我得服侍大公子。”
如云道：“还有如鬓他们呢，你去和大公子说说。”
青莲点点头，内心却焦躁不安起来，和宁煜说自己要出去玩？会不会惹他想起不快的事。
吃完饭，青莲去领了上个月的月银，二两银子沉甸甸的，发放银子的管事脸上也是喜庆的样子。
出了门，她掏出银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齿间传来的扎扎实实硬邦邦的口感，让她心里比刚喝了蜜还甜。
她一路走着，手指揣在荷包里不停摩挲着银子的质感。
这可是二两白银，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虽然她在这府里只是个小丫鬟，但只要能吃饱穿暖，有银子拿，有首饰戴，她已是心满意足。她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好好赚银子、存银子，等几年后出了府，便可以开一家店铺，自己过自己的舒服日子。
*
回到屋内，宁煜正坐在窗前看书，看到青莲喜滋滋地进来，“领月银了？”
青莲不好意思，道：“是。”
看宁煜没说什么，青莲又将刚才端来的燕窝放在宁煜手边，道：“公子，新做的燕窝，你尝尝吧。”
“放那儿吧。”宁煜道，眼睛依然低垂着看书，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抬起头来看着她。
青莲开口：“大公子，明日便是冬至了…”
宁煜早就看出她心里憋着话呢，便放下书听她说话。
“奴婢……可不可以出去逛逛，听说街上有集市，热闹得很……”
“你去吧。”宁煜端起燕窝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啊？”青莲瞪大了不可思议的双眼。
“怎么，又不想去了？”勺子停下，他歪头看她。
“……奴婢还是很想去的。”青莲低下头，手指不停搅弄手里的帕子。
“那便去吧。”他的勺子又动起来。
“那……谁照顾您呢？”青莲咬了咬嘴唇。
“青竹居又不是只有你一人。”
勺子在碗中轻轻搅动，触碰中撞出清脆的声音。青莲瞪大眼，宁煜居然这么轻易便答应了，好像自己只是提了个最平常不过的提议，看来是昨日射箭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
冬至。
青莲和如云一同出了府，她们来到京城最繁华的春华街，街上果然喜庆得很，长街两边挂着红红的灯笼，来来往往的人挤得挪不开脚，两旁的商铺小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青莲对着身前坐在男人肩上模样乖巧的小女孩挤眉弄眼，女孩一边舔着手里举着的糖葫芦，一边看着她脸上的搞怪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青莲，青莲，这有捏糖人儿的！”如云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她拉到一家摊贩前。
临走，青莲回头冲着女孩吐了吐舌头，女孩咧嘴一笑，嘴里咬着的半颗糖葫芦滚了下来。
摊前的老人一手拿着竹签，一手从半软的糖浆中捏出一块，黏在竹签之上，随手几捏，再拿起剪刀快速剪了几下，一个精致的少女面庞便出现了。
四周的人群发出啧啧赞叹。
“太神了吧，我还没看清就捏好了。”如云张大了嘴。
青莲也惊讶极了，眼看老人又取出其他颜色，手指上下捏捻之间，一个少女模样的糖人便捏好了。
老人将糖人递给青莲，青莲这才意识到他捏的是自己。
“这么一看，确实和你挺像的。”如云点头道。青莲付了钱，收下糖人。
糖人捏得实在是惟妙惟肖，那眼睛和嘴巴都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糖人散发出香甜的糖水味，青莲咽了咽口水，实在没舍得咬一口。
路边还有几个首饰摊，如云站在跟前看得移不开视线：“真好看啊，青莲你看，这对耳环是不是很好看？”如云拉着她，指了指摊子上摆着的一副耳环。
“确实好看，”青莲想了想，道：“我送你吧。”
“别，你赚钱也不容易。”如云推辞道。
“老板，这只耳环多少银子？”青莲捏起耳环问道。
“100文。”
如云收了心仪的首饰，心里很是高兴，亲热地拉着青莲的手东看西看。她买了些摊子上的特产，打算寄给老家的父母和弟弟。
青莲看着欢喜地给家人挑选礼物的如云有些羡慕，一阵香味飘来，她的嘴里条件反射似的分泌出了唾液，抬头一看，果然——走到京酥斋门口了。
这京酥斋是京城最有名最老牌的点心铺子，小时候和父亲逛街，每次走到这里都会闻到这十分诱人的香气，可京酥斋的点心实在太贵，自己还从来没尝过味呢。
青莲给王妈和李子尘每人买了一盒京酥斋的点心，王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而李子尘也关照了自己很多，都得表达感谢。
她买了两盒，老板送了她一块荷花酥，青莲掰成两块，和如云一人一块。
“京酥斋的点心果然好吃极了，比我上次在府里偷吃的点心还要好吃。”如云小心咬下一小口，细细品道。
青莲也表示赞同，但她同时也犯了难：宁煜那家伙不爱吃腻口的点心，送他什么好呢？
她逛了很久也没拿定主意，像他这种高门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太普通的拿不出手，稀罕物自己又买不起。
纠结中，她开始向如云打听起来：“大公子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呢？”
如云正捏着手里拇指那么小的半块点心舍不得吃，听见青莲的话脑中便想起了曾经长身玉立的大公子，道：“从前……从前大公子不知是京城多少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呢，咱们府里也有些小丫鬟……嘿嘿，可他性格高傲，从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再加上皇上早早便定下了与公主的婚事，其他人更是不用肖想准驸马……”
青莲来了兴致：“性格高傲？那大公子可有中意的女子吗？难不成是公主？”
“这我倒是不知，与公主婚约是圣上赐下的，不大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想来也没时间谈情说爱。”
“唔……”青莲垂眸。
如云一向胆大敢说，又道：“嗐，这都是从前的事了，如今的大公子，别说公主退婚了，便是哪家的小姐也不愿嫁给一个坐轮椅的夫君。”
青莲道：“确实如此，大公子虽然行动不便，样样要人照顾，可是要我说，他样貌好看，家世又好，即便是不能建功立业，这样的夫君也好过了世上大部分男人。”
如云点头：“话虽如此，可即便是有看中公子的，老爷也不会同意女儿出嫁的。”
如云恋恋不舍的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她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多存些钱，买些京酥斋的点心寄回家去，给弟弟也尝尝。
前面有个卖书签的摊子，青莲上前细看起来，如云对这些不感兴趣，去看旁边的吹糖人了。
青莲一眼便被那枚雕花木制的枫叶样的书签吸引住了，它的样子十分风雅别致，上面还题着一句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
青莲十分喜欢，拿在手里反复欣赏，摊贩见状忙恭维道：“姑娘真是有眼光，这可是精品，不过……价格自然要贵些。”
“多少？”
摊贩伸出一根食指：“一两银子。”
一两是她半个月的月钱了，她将书签放下，又去看了别的，可是看来看去没有哪一样能比得上这枚书签叫人喜欢。
手指抚过书签上题的诗句，这句诗让她想起宁煜独自坐在轮椅上赏竹叶的样子，有一种超脱凡尘的翩然，这枚书签仿佛就是特地为了她才躺在这里的，仿佛它在这躺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她的出现。
“好吧，我买了。”她干脆利落，将一两银子放在摊子上，又拿起书签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瑕疵后，将书签装入了匣子里。
这一趟下来，一个月的月钱便不剩多少了。
二人打道回府，路上，又闲聊起宁煜来：“如云，这一年以来，大公子一直是如此消沉吗？”
如云本就爱八卦闲聊，也不避讳：“一直是如此，他不喜欢旁人多话，心情好些时也只有夫人和李大夫的话才肯听些。”
“唔……”
“大公子自腿伤后便是整日沉默寡言，待在房间不出来，也不愿意见人，和从前仿佛变了个人，府里的老人说大公子恐怕在战场上丢了魂儿，于是夫人请了跳大神的来，日夜跳了三天，最后毫无起色才作罢……”
青莲沉默着，她能想到镇国公府的嫡子伤了腿，从此一蹶不振，府中上下该是什么招都使了，折腾得家宅不宁不说，连宁煜本人都心累心碎。
二人闲聊着，一路回到了府里，青莲托人将两盒点心送去给王妈和李子尘，又拿着书签和糖人去找宁煜。她没舍得将自己模样的糖人吃掉，想当个稀罕物给宁煜也看看。
宁煜收下她送的书签，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似是很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悠然现南山……”他喃喃念道，将书签夹在手边的书里。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不便宜吧？”他抬头问，这材质和做工，她竟舍得送给自己。
青莲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贵，大公子喜欢就好。”
青莲正沾沾自喜挑到了好礼物时，宁煜一把抽走她手里捏着的糖人：“这是什么？”
糖人模样可爱，那双圆圆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
“这个是……”青莲还未来得及说，宁煜便一口咬了上去，糖人的整颗头都被他咬掉，在唇齿间被嚼碎，咽下。
……
青莲欲哭无泪，这可是她舍不得吃一路拿回府的糖人。此时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糖人，被他吃进口中，又被无情地碾碎……
“嗯，好吃，捏得和你很像。”宁煜看着竹签上剩下的半个身体，舔了舔唇，道。
……
原来他知道捏的是自己，偏偏还一口咬头，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她捏紧了拳头，气呼呼地开口道：“您明知道捏的是奴婢，还一口吃下糖人的头，奴婢拿了一路也没舍得吃……”
宁煜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好笑，那么贵的书签肯送给自己，一文钱的糖人却急眼了，便道：“明日我赔你就是了。”
青莲一愣，转而又生气道：“您骗人，小摊贩明日就换地方了，您怎么赔奴婢啊。”
“明日就知道了。”
宁煜神神秘秘丢下这句话，转身又翻开书看了起来。
青莲气恼地盯着他的身影，却又无可奈何，谁叫他是主子呢。
“大公子，饺子要端上来了么？”如鬓进来福身问道。
宁煜道：“端上来吧，叫大家一起来吃。”
“是。”
一群丫鬟端上几盘刚煮好的饺子放在桌上，饺子还冒着热气。
如鬓道：“夫人院里也都送去了。”
宁煜放下书，转动轮椅来到桌前，道：“你们也一起吃吧。”
众人福了福身，青莲先给宁煜盛了一碗，大家便每人拿了一个碗，一起添了饺子，乐呵呵地吃了起来。
青莲咬下一口，是嫩弹紧致的肉馅，和着刚摘下的荠菜，口齿间都是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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