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仕尧送的富士相机很快派上用场,余想用它为一位女生拍了胶片校园风,交了成片后收钱,她把这个暑假拍照片赚的钱分成两份,一份捐给一个肝癌要做手术的阿婆,一份用来资助一位小女孩上学。
何相宜在世的时候,告诉余想,当你得到老天的一分眷顾,你一定要让它流动出去,去庇佑那些暂时未受到命运馈赠的人。行善积德,才能有所得。
余想并不是唯心论者,可她也愿意做好事。倘若真的算是行善积德,又倘若真的存在唯心者声称的另一个世界,她希望她流动出去的善意能回到何相宜身上。
前几日下的雨将墓碑冲洗得干干净净,崭新如镜。何相宜不喜欢大气污染,所以余想从来不给她烧纸,买了水果篮摆在墓前,里面夹一封她的信,很大一张纸,只小小五个字:“好想你。(念念)”
这是何相宜给她起的小名。余想四岁时,何相宜给她打了一个银镯子,内侧刻着繁体字的“念”,余想一直戴在手上。
余想从来不在何相宜的墓前说话,她永远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那是何相宜年轻时照的照片,当时她刚读完有机化学方向的博士不久,在实验室工作了不到两年,在一次社交舞会上遇见余至君,放弃她热爱的学术研究,用她卖专利的钱作第一桶金,陪同余至君创业。
所幸抓住了时机,又恰逢余至君的哥哥余问君进入港府,买定离手,从此拔地而起,此后夫妻二人忙于事业,直到何相宜三十四岁怀上余想,四十四岁离婚,四十六岁确诊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
离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余至君,是在病床前,瘦到枯槁的何相宜让余至君对老天发誓,此生只会有余想一个孩子。
然后她就睡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遗嘱里提到一家海外公司,是婚姻存续期间她和余至君共同成立的药业公司,但由于业务并未疏通,余至君并未放在心上,又是何相宜的对口专业,所以何相宜成了那家公司的最大股东,股份全部留给了余想。
后来几天,余想先去舅舅家陪小表妹玩,后来又特意去林港城的另一端探望了外公外婆,在他们家住了两晚,炎热冗长的七月就这么到了尾声。
中途同覃忆、冯千阙、李仕尧出去吃过一次冰,得知陈禹让还在被禁足,只是理由仍旧未知。
八月第一个周末,余想去市中心换电脑,听见有人喊她的英文名。
回头看清来人,余想瞬间就要走人,却被曲铃笑盈盈拦住:“Joceline,恭喜你啦,听说你被港大录取,真没想到我们还能是大学校友。”
余想对曲铃的最初标签是陈禹让的妈妈的姐姐的女儿——最初就是这么介绍的,所以她依旧无法自动用“表妹”替代这个称谓,后来多了个储晔未婚妻,再后来就变成了经常给她使绊子的冤家。
她早早拒绝过储晔,更不止一次。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对曲铃心虚的成分,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日见到曲铃她总是绕道走。
她懒得理,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她暗讽她之前成绩不好的话,淡淡瞥一眼曲铃:“口红涂出来了。”
这一招余想屡试不爽——哪怕曲铃知道她是在诓她,但每次都还是要拿出镜子确认一番才安心。
等她收好镜子,余想已经绕道走掉了。
曲铃在背后喊:“你应该知道Eyran被禁足的事情吧!”
果然,眼前的那道身影停住。
余想转过身和她对视。
曲铃上前,冷笑一声:“你知道他为什么被禁足么?”
-
余想一晚上没睡好。几次解锁手机又都关掉,她最后点开自己的ig,看着点赞列表里的“Yur”,心脏一直跳很快,最后下定决心,给陈尹霄打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八点,陈尹霄派的车准时到她家楼下,不知道怎么过的门禁。
开往半水湾的路上,余想一直看向窗外,心不在焉,脑海中反反复复萦绕着的都是曲铃的话。
“陈禹让偷偷录了港大的CS,港大招生老师恰好认识我姨夫,打电话过去恭喜,于是把这事捅到了家里。”
“他早早拒掉几大藤,但是也是确确实实交了斯坦福的学费,但前几天又突然给斯坦福官方写邮件说取消入学,现在学费都已经退回来,今年的offer算是彻底玩完,又在美国,陈家和宫家再有办法也没办法了。”
“如果他只是拒了斯坦福,都不会怎么样。只是Eyran表哥这次完全过火,断了全部后路玩先斩后奏,打他老豆的脸,那是真真overboard(过头),信用卡全部被停掉,应该是被我那姨夫抽了几皮带,又在书房跪了二十多个小时,一滴水都没给喝。”
说完,曲铃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Joceline,你觉得他是为什么呢?”
…
车子停下,有人领余想进去。陈家的佣人多多少少认识余想,更不会多问,只最开始喊了声“余小姐”,就一路沉默着把她领到了三楼陈禹让卧室外,给了她一把钥匙后就静静退下。
大概有一分钟,余想才抬起手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敲了一次,然后把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紧紧阖着的门露出一条缝。
余想慢动作镜头一般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的窗帘拉了一半,半明半暗,她先看一眼床上,没人,被子摊在那。然后听见从浴室传来水声,里面灯亮着,油砂门模模糊糊映出一道颀长身影。
余想没再往里面走,就只是站在门口。
等到那扇灰色油砂门被推开。
陈禹让只是洗漱,身上还穿着真丝睡衣,走出来时没立刻看见她,神情淡漠,唇线绷得直,模样透出冷峻。冷白肌肤有一种好几日没照过太阳的感觉。
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他瞥过来,在与她视线对上的那刻顿住脚步。
时间仿佛停住。
谁都没有先说话,余想觉得自己的心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她看着陈禹让,总感觉他好像瘦了些。
最后是陈禹让先偏过脸,略过她径直走向窗边,拉上另一半窗帘,整间屋子都变暗。
他问:“你怎么进来的?”
余想:“打了电话给尹霄哥。”
没再说话,陈禹让走到书桌开电脑,顺便倒了杯水。
余想喊他:“陈禹让。”
他没应,她自顾自说:“我帮你发邮件问了斯坦福招生处……”
倒水的动作停下,他看过来:“谁和你说的?”
余想不答,只接上自己刚才的话:“学费退回来了还可以……”
陈禹让似乎不想让她把这话说完。他把水壶放下,说:“在哪里念书都一样。”
听见他满不在乎的语气,余想有些急:“怎么会都一样?你明明有更好的……”
“港大很好。”陈禹让平静道,然后仰头喝水,又将杯子随手搁到水面。
电脑屏幕是目前整间屋子的唯一光源,只描出二人的轮廓。余想分神想到曲铃说陈禹让被跪在书房的时候一滴水没被允许喝,而后拉回心思想要怎么劝陈禹让,她又听见陈禹让开口。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语气却散漫,仿佛半梦半醒中飘出来:“它值得你天天熬夜功课,为什么不值得我回来。”
空气静住。白天只要灭了灯关了帘,也就是黑夜,唯一能看见的,是隔绝昼夜的那层窗。
这段时间来,两个人默契维持着的体面、那一层玻璃,就这样被打破了。
时间原来是不能倒带的。她想装作无事发生回到从前,他陪她演。可他亲手把这玻璃砸碎了,哪怕代价是自己赤手空拳血肉模糊。
他们在黑暗里对视,陈禹让的目光清炯,望着她,像无尽头的漩涡。余想的思绪搅成一团,不得半点明晰。
终于,她很慢很慢地开口:“陈禹让,你发神经?”
说完,余想无端沉默了——她忽地想起三年前的台风雨夜,他浑身湿透出现在她面前,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发神经?”
而此刻。
“我一直很清醒。”
陈禹让说,手推开横在眼前的工学椅,走过来。他的身形在她的瞳孔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直到她的眼睛里只有他的眼,他在距离她一寸远的地方站住:“唯一一次发神经是三年前给你发短信,从那以后我每一天都很清醒。”
他们曾经发过很多短信,可余想一下反应过来是哪一条。
他们闹得很难堪的雨夜过去,她以为他们就此玩完,因为她听说陈禹让买了最近的机票飞美国。
却在那天下午收到他的短信,仅六个字——
“你和不和我走。”
余想不敢去看他。她本就站在门口,此刻身体已完全逼到门面。
陈禹让垂眸,看见余想颤抖的睫毛。半晌,眼睛里的力度忽然卸了下去,他很轻地笑了声,唇边一道弧度,带着哂意。
“Joceline,我不是没脸没皮缠住你,我只是想回来。而已。”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就连呼吸都被卡住。余想有些喘不上气,她的心缩成了一团。
陈禹让继续说,眸色漠然,像是在说一件和他无关的事情:“我妈经常飞美国,别人说她是来看我。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她为什么来。”
“我回来,所有人恭喜我录上斯坦福,好像我在美国过得很好。可能你也这样认为——也许吧。”
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黯了。陈禹让垂下眼帘,他的视线能看见余想的头发、额头、睫毛、鼻、眼,独独看不见她的眼。
但他知道,她肯定掉了眼泪。
陈禹让压下舌根的苦涩感,声音蓦地有些嘶哑:“只是Joceline,我偶尔。”
说到这突然卡住。陈禹让看向别处,半张脸匿在黑暗里,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很低:“…也会感到孤单。”
——你知道吗。
这本不是他会说的话。
可是看到她,他却想说给她听。
余想原一直偏着脑袋不看他。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早就湿了的眼眶落成雨,喉间泣出不成调的哭声。
房间里只有她的呜咽,他沉默听着,最后终于忍不住用指腹帮她擦掉眼泪,她还是一直哭。
余想最后好不容易忍住哽意,终于红着眼看向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她惯用的耍赖语气:“随便你。总归不是我的错。”
良久,陈禹让低低地嗯了声:“你从来都是不会错的,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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