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
一、
从高二开始,我刷牙洗漱,再也没照过镜子。
作恶之人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因为害怕。我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因为厌恶。
2047年,盛夏,清潭洞仁川中学高二年级部人声鼎沸。爬上楼梯,走近教室,学生们收拾课本笔记的,搬动桌子椅子的,拖过天桥,跑过走廊,满楼蓝白校服与喧嚣。整个年级短暂陷入欢乐的海洋。
老师们没空管,他们忙着组织学生们从南校区搬去中区——据说是风水最好,离食堂、宿舍最近的区域,保佑这群准高三的狗崽子们在未来高考一举夺魁,金榜题名。
即使现在刚分科。
韩国高考分文理科,由学生自主选择。而在我们学校,高一刚开学便根据学生的中考分数,入学考试成绩等等进行“预分科”。我被分到了文科班。
实在是糟糕透顶。文科生不仅录取分数线高,就业面还窄。这就导致韩国境内——几乎所有高校都拿理科生冲重点大学录取率。最差的师资,最恶劣的班级环境,由文科班全权接收。
其实凭心而论,以上种种情况不是最糟糕的,根本不是。最糟糕的是这个——
“同学帮我捡一下书可以吗?我现在手腾不开——”
最简单的帮忙,不是吗?被叫住的女生回头,正准备蹲下帮我捡,讲台上的女生朝这边轻飘飘一瞥,她便抽回手,揽住身旁一个女伴,打着闹着敷衍着走了。
不能怪她,换我我也走。讲台上的女生是我们班班长,育奋中学最漂亮的交际花之一。拖她的福,入学后整整两年没有人和我说过话,组过对。
整整两年。
我坐在班级最角落的位置,与垃圾桶和拖把为伍。
我孤独地上台展示小组作业,孤独地看着别人讨论问题,孤独地对着自己的错题发呆。没人会冒着得罪班长的风险教我题目,事实上也没多少人愿意同我说话。因为据说我是个喜欢偷东西,还不爱干净的穷酸贱货。
我不偷东西,我不偷东西,我的道德水准不允许自己干这么下作的勾当。但因为家里穷,我从小就见不得浪费,偶尔捡个笔啊皮筋啊,洗一洗顺手就用了。
我不知道地面上无主的东西不能捡,更不能自己用。当一些流言蜚语不知转了几手,终于传到我耳朵里时,一切都晚了。
人是群居动物,我在这个群体里根本不算是“人”,顶多算条狗,要么被人躲着走,要么平白无故被人踢一脚,更多情况下是被人有意无意地忽视着。老师,同学,都一样。
我对天发誓,如果知道得罪班长是这个下场,她们凌晨不睡觉在宿舍开派对我绝对忍着,再不济就回家,绝不住校。
如果提到“韩国”和“霸凌”两个字眼,所有人——包括我,第一反应是想到小礼堂,烟头,理发棒,贴皮肤上烤得吱吱作响。因为电视上就是这么演的。
可生活不是电视剧,尤其班长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女孩,模样也是一等一的漂亮。大眼睛高马尾,身量白皙高挑,抱一摞书,穿件白衬衫就能拍时尚杂志。标准好学生长相。
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孩”,乖巧,友善,阳光。断不会采取如此粗暴的手段霸凌同学,更不会造成伤口留下证据。所有造谣、中伤、诽谤……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告老师?拜托,你是小学生吗?
霸凌?不不不,不过是同学之间闹了点小矛盾,别讲这么难听。
同学,如果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一群人站出来指责你的过失,那就要考虑是不是你哪里做错了。毕竟……
毕竟苍蝇不叮无缝蛋嘛,是吧?
班里同学团结得像一家人,为什么你会不合群?
你为什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
哎,其实告了老师也没用。
我出身低微,父母靠打工供我读书。我是全家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顺利念完这三年,完成高考——欺凌也罢孤立也罢,受多大委屈都得咽下去。但有一件事,班长完全打破了我的底线。
临近高三,在这个班,小组讨论错题永远没我的位置。
我偏科偏得厉害,但问出的问题永远没有答复,只能眼睁睁看着数学试卷上的叉越来越多,殷红的笔迹无时无刻不在刺激我的脆弱的神经,一次又一次濒临崩溃。
跑去办公室问问题要排队,终于到我了,没问几个老师就拧着眉毛,委婉地看了看手表,告诉我错的都是基础题,让同学教教我就行,后面还拍着队呢。
我终于搞明白我像什么了。我既不像狗也不像垃圾,我像皮球,被人踢来踢去。
高一期末考试结束,我递交了我的转科申请——即使我更擅长文科。
我将转到一个新的班集体。那里没有流言,没有排挤,我会在理科班努力学习,安安稳稳度过高考。
如果连抵抗都无法抵抗……逃避未尝不可。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门上张贴着各个同学会去往的班级,转去十四班的共三人,两女一男。申智秀,崔宇植,还有……
血液瞬间涌上耳膜,我眼前一片模糊,大脑嗡嗡作响。
金慧晨。
班长的名字。
二、
我坐在天台上思考人生。
思考我是从这跳下去还是把金慧晨从这扔下去。
当然是气话,我爸是农民工,我妈是散工。俩老人家从乡下大老远跑来城里,是来赚钱供我读书的,不是花钱让我和同学闹情绪的。
农民工和散工,社会的最底层。老实笨拙的乡下人扛着蛇皮袋,拎着一串串带着尘土的盆,包裹坐地铁,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租房房东一而再,再而三地催缴房租,鄙夷的,不耐烦的语气。
每一次,每一次。我爸,我妈,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解释,避让,猥琐和卑贱的气质几乎要透过皮肤刻在骨子里。
仰人鼻息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因此,高考——成绩——这类事物于我而言,不亚于水之于沙漠,毒品之于瘾君子。从小我就比同村的孩子更拼,学起来不知死活。
因为我坚信这玩意能改命。
如果高考考得好,我就能获得我想要的一切:名誉,地位,财富,声望,我父母也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像个人一样活着。
我最缺的,也是我最稀罕的,就是自尊和体面。无论是我的,还是我父母的。
只有成绩能给我。成绩就是我的命。
十几年来我轰轰烈烈,畅通无阻地往上爬。暑假打过杂,进过厂,做过临时工。从乡下考到镇上,又从镇上跳到县城,一路高歌猛进。就为了某一天——高考那天能出人头地。我做梦都想着出人头地。
我恨金慧晨,我恨所有看不起我,把我当玩意的人。我苦心经营好了一切,我付出了我所有的努力和期许,不能有任何差错,不能有。
登高瞭望,广阔苍穹,茫茫大地,尽收眼底。远方的风裹挟流苏树好闻的气息拂过面颊,我稍微冷静了一些,连做几个深呼吸,甩甩脑袋,从天台上下来。
我的大学在未来等我,不能犯傻。
金慧晨再怎么有凝聚力,这里是理科班,一来女生少得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二来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金慧晨不敢轻举妄动。
我高一被霸凌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几乎全宿舍凌晨在开派对,而我把一整个宿舍的人都举报了。
小雪球滚成大雪球容易,但现在,这个理科班只有金慧晨。
我不屑于发展什么人际关系,快高三了,太浪费时间。只要我谨小慎微,安分守己,不会有事的。
我原先是这么想的。
从宿舍的天台上下来,我回到公共洗手台,用手接几捧水搓了搓脸,对着镜子将头发散下,又重新扎的紧紧的。
镜子里的姑娘很瘦,刘海上翘,苍白的脸上挂着分外浓郁的黑眼圈,看上去有些神经质。我特别喜欢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又大又亮。乌黑坚定又暗藏野心。
“问题不大。”我这样宽慰自己,“新的班级,新的环境,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三、
“呀,呀,那个崔宇植。”
“长得丑就算了,人还这么……”
“恶心。真下头。”
“然后呢?”
“分班申请不都是递上去了吗?刚下课就扭过来,我跟你讲,全身肥肉都在晃,屁颠屁颠就跑过来了。”
“他就跟我说:‘金慧晨,我也去理科班了。’我就说哦——我根本就不想理他你知道吧?那猪崽子还往我跟前凑。”
“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真的是,西八。”
“他还说什么‘我是为了你才来理科班的’。我的天,我中午饭都能吐出来。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在以前那个班就经常骚扰我,他……”
我推开新寝室的门,被抹布擦洗过的木质床板散发出清洁的气味。金慧晨倚在阳台门边比比划划八卦,剩下四个舍友有的着收拾床铺,有的围在金慧晨身边吐槽。
瞧瞧,这才第一次见面。
和金慧晨八卦得热火朝天的是个个子较为矮小的女生,听到开门声,笑着朝我挥挥手,算是打招呼。
我拿出我十二分的友好回了个微笑,点头致意。
金慧晨她……装没看见,我无所谓。
收拾寝室的时间很短,我们高中生的东西不算多。金慧晨很快收拾好,说老师找她有事先走。她前脚刚走,后脚舍友们就围上来。
“申智秀,金慧晨以前跟你好像是一个班的,她人怎么样啊?”矮个子女生很自来熟,笑嘻嘻地揽住我的肩膀。
我记得我刚回寝室不久,还没来得及介绍我叫什么名字。
我看到我的裤腿开始发抖,像宿舍楼底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女的到底什么来历啊?我们班班主任分班之前就预定她是咱班班长。”
“这你都不知道?咱们新班主任是从初中部升上来的,带过她,金慧晨以前就是那老师班上的班长。”
冷汗从后背涔涔浸出。宿舍空调凉风阴嗖嗖一吹,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金慧晨现在又成了我的班长,还是被老师预定好的。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一个瘦瘦的女生打下她放在我肩上的手,温言细语地嗔怪道:“你别吓着人家。”
金慧晨人怎么样?我能说真话吗?你揣着答案问我这种问题的时候,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眼皮动了动,竭力扯住身上这张冷静从容的人皮,打了个哈哈:“金慧晨啊,她人……”
“她人挺好的……嗐,其实我跟她不怎么熟哈哈哈……”
我不仅跟她不熟,跟你们所有人都不想混太熟。我只想好好高考,不想参与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烂事。
我只想好好读书,我再也不敢反抗,再也不敢发声了,是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放过我。
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终于熬过了繁忙的日间课程,我回到寝室,穿上睡袍,失魂落魄游去浴室。
压抑已久的悲愤,无边无尽的疲惫,淹没了浴室,也淹没了这个人。
四处看看,周围没有认识的人。陌生人使我无比宽心,我缓缓蹲下,抱紧**瘦削的身体,无声低泣。
泪水混着淋浴头洒下的热水缓缓流下,纠葛融合,不分彼此。
四、
刚分班的时候,同桌说她特别欣赏我,说我是她见过最刻苦,最用功的同学。
一个星期后,同桌说有人说我坏话,但她不信,她说她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三个星期后,同桌只愿意偶尔回答我不会的数学问题,下课,吃饭,不再愿意同我走近,也不再愿意与我有任何多余的肢体接触。
一个月后,听说靠窗第一排同学的本子丢了,教室最后一排同学的零用钱丢了,有人亲眼看见我值日的时候鬼头鬼脑往人家桌洞里望。
两个月后,大考,没人愿意在我的位置上考试。有哪个倒霉蛋不幸坐到我的位置上考试——我亲眼看见——她拿出酒精喷雾在消毒。桌子椅子准考证号,像是对待某种疾病。
我就知道。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像小丑演的滑稽戏,是笑话中的笑话。费尽心机调换的理科班又成了文科班,他们都长着一张嘴。
我看着金慧晨裹在人群中央侃侃而谈,闪闪发光。像花朵本能而无意地吸引彩蝶翩翩。我知道她的下半辈子将会和现在一样,永远坦坦荡荡顺风顺水。
未来属于她,或者说他们。
这些我根本不在乎,我欣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鄙夷嘲讽,但我独独无法接受小组讨论错题不带我。也无法接受他们说我大脑残疾,拼死学又能怎样,数学考试依旧不及格。
我无法接受他们明明拥有了一切还要掐断我唯一的出路。
怨毒的恨意冲垮了我的理智,高考倒计时不断后退的数字像驾驭烈马的缰绳,无数次强硬而不容决绝地逼我冷静。合班教室上方挂着一轮硕大的圆盘时钟,纤细的针脚滴答滴答,安详有节奏地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
压力积年累月,心跳越来越快。
我下意识咬紧指甲,死死盯着高考倒计时的数字,竭力让心率与时钟同频。
秒针渐渐与记忆中某个节点重合,咔哒,指向了高一下学期——老师坐在办公室里抬起手表,说:“后面还排着队呢。”
时间不等人啊,同学。
今天是高三的前辈们三模,需要借用高二学生的教室。我们班和其他两个班被随机塞进合班教室。金慧晨坐在最前排,她依旧是班长。耳边喧哗之声渐渐平息,我没有抬头,在忙着手头那道数学题。
做立体几何,先建坐标系,接着设未知项……我的大脑沉浸在精密的数字运算中,没过多久就卡了壳。
撂下手头这道难题想进行下一道,发现它们像火烧赤壁中的战船,一步失火,全盘沦陷。
想问问同学,一抬头,目前唯一愿意同我说话的同桌坐在前排,金慧晨班长的后方。她正非常努力地深长脖子往前凑,像是要寻找话题——即使金慧晨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
申智秀很苦恼。
我能理解同桌,申智秀现在是金慧晨最讨厌的人,是全班公敌。即使她知道我可能是无辜的,即使她也心怀不满,她也只能冷眼旁观,暗自乞求下一个被针对的倒霉蛋不是自己。
同时疏远申智秀,和大家同仇敌忾证明自己“合群”。
勠力同心,一致对外。
我当然清楚金慧晨不会为着个举报,整整记恨我两年,这只是借口。寻找一个软弱无助的沙包,无人撑腰的出气筒,缓解高三无边无尽的压力。同时排斥一个人时,群体之间会莫名有一种整齐划一的归属感。既提升了班级凝聚力,又纾解了负面情绪,多划算的买卖。
申智秀磨磨牙,指甲被啃成锯齿状。
而作为“沙包”的倒霉蛋没有任何办法,一来老师家长不会接受一个成绩中等偏下的差生对“深受同学爱戴”的好学生乱泼脏水,二来就算他们真的相信(即使比骆驼穿针眼还不可能),发表一通“团结同学,拒绝霸凌”的演讲,对受害者而言,大概率也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而已。
几乎是死局。
“你看,你看……”一道笨重的的声音几乎是喘着粗气喷在我耳朵上。
我用余光一瞥,是坐在我身后的崔宇植。
金慧晨不止一次在宿舍抱怨崔宇植怎么怎么骚扰她,看来是真的。崔宇植生的黑,肥头大耳,脸上全是青春痘。他不停地瞟向前排,又埋下头扭过身体,一脸淫亵,低声咕哝道:“你看,看,看……她……”
这三个字来回重复,像是有什么无穷的魔力,崔宇植和领座男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第一排,窗户边,阳光穿透窗棂洒下。窗户下的女生只留了个背影。修长的脖颈昂起,低下,被男生女生团团簇拥着,优雅,美丽,矜贵。
是金慧晨。
崔宇植,成绩垫底,相貌丑陋。虽然之前是从同一个班转来的理科班,我和他萍水相逢,根本没说过几句话。
电光石火间,我鬼使神差般四下扫视周围。除了崔宇植,没有任何一个同班同学坐在我附近。
五、
“神经病!”金慧晨刚到宿舍没多久就嚷起来,“神经病!”
“那个崔宇植,就跟个神经病一样,第三节课下课老师不是让我收作业吗?他一个劲望着我愣笑。”
金慧晨竖起眉毛,气极反笑:“我他妈终于知道气笑了是什么意思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朴善宇从我头发上撕下一大片透明胶!”
“肯定是崔宇植粘的啊,他不坐你后头吗?”
“西八老马,脑子上长洞的贱货。”
“妈的这算性骚扰了吧?”
金慧晨坐在床板上紧盯地面,漂亮的脸蛋阴沉下来,一言不发。
气氛到这了,我犹犹豫豫抬起头:“那个……”
我平时表现得乖极了,又乖又脓包,三脚踹不出个屁,一般不参与这些八卦。所有人都知道。
此时五个人,十只眼睛望向我。
这是她们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听我说话。
“那个……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吧,额……我听见他说你……”
金慧晨脸色骤变:“他说我什么?”
我结结巴巴道:“你……别,别告诉老师……”
“我不告诉老师,我保证,你说。”
回不了头了。
我颤抖着呼了口气,上下牙齿咯咯打战:“他说你……”
“骚。”
同为女性,我当然知道往哪个点戳下去最痛。我也知道金慧晨一定会信。
那个字眼的杀伤力不亚于一枚核弹,宿舍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呼吸在此刻变得漫长而艰难,就像金慧晨的脸。
一片寂静。
“他什么时候说的。”
陈述的语气。
“上周五,额……我们在合班教室的时候……”
“他怎么说的。”
“嗯……他和旁边的同学,他指着你说:‘你看,看……她’……然后……额……我听见他骂你骚。”
“哪个同学。”
“别的班的,不认识……”
瞎编的精髓在半真半假,真话里掺一点就够了,不然容易露馅。我深谙此理,应有的神态,表情,惟妙惟肖,恰到好处。
如果把崔宇植之前种种奇葩行为勉强归结为倾慕,那是这个“好女孩”女性魅力的直观体现,但如今这个字眼轰然砸下,所有的假设都变了味儿。
就像一段微妙的留白。
天知道崔宇植私底下还用过什么样的词形容过她……
我强迫自己注视金慧晨的眼睛,佯装镇定。所幸金慧晨没看我,她在看地板,脸色发青。
人群又喧闹起来,她们尖叫的,怒骂的,恶心到佯装呕吐的,都有。我针对这个话题试探性地接了几句话,句句有着落。我知道我终于被接纳了。
六、
我知道你们要骂我恶毒,虚伪,肮脏,龌龊,不择手段。
那我他妈又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我他妈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想好好高考,我又有什么罪,让他们这么作践我!
都是他们自己活该!
如果不是她金慧晨先搞我,我一个女生不至于捏造黄谣攻击我的同胞。
如果不是崔宇植之前就一直骚扰金慧晨,我的谎言根本站不住脚。
是他们下贱,是他们非要将我赶尽杀绝,我迫不得已才祸水东引。我是被逼的,我没有错!
刺痛唤回神志。我松开嘴,发现指甲已经被咬出了血,暗红的液体很快顺着空隙填满了指缝,特别丑。
现在是自习课,有人在拍我肩膀,我过扭头,班主任示意我出来一趟。
办公室里站着“保证绝对不告老师”的金慧晨,周围簇拥着其他一些女生。金慧晨眼圈哭红一片,楚楚可怜,旁边的女生忙不迭安慰递纸。
“你们先回去。”班主任冲她们挥挥手。
现在的班主任四十岁左右,姓李,是从附高挖来的老教师。她为人严肃公正,教书也教得相当棒,是我在这所中学为数不多打心眼敬佩的老师。
这位忒弥斯温和地笑笑,拉过一张凳子:“申智秀,来来来,坐。”
我半是怯懦半是恭敬地微微鞠躬,落座。
“别害怕,李老师问你一件事。最近班里多名同学反应,说有男同学一直在骚扰女同学。”李老师扶了一下眼镜,坚定地盯着我:“我坚决不允许在我的班上发生骚扰女同学这种事。我向你们保证,这事绝对调查到底。”
调查到底?我怕的就是调查到底,不然为什么不让金慧晨告诉老师?
尽管慌得发毛,我面上依旧泰然自若,不留端倪。
“上周五在合班教室,崔宇植是怎么说金慧晨的,能原原本本和老师讲一下吗?”
李老师在看我,我强行压下心虚,尽量平静地和她对视。
我张开嘴。
“当时我……坐在崔宇植前面写作业,他们讨论的声音有点吵。”我回忆道:“我本来想让他们声音小一点,但听见他们在说班长,说得挺难听的……”
“他们说班长什么?”
“崔宇植一直指着班长,叫旁边男生看,还说她……骚”
这是我第一次在老师面前撒谎,心跳快的要脱离地心引力。最后一句话说得还是底气不足。为了掩饰,我低下头抓抓脖子,做出一副尴尬,手足无措,又哭笑不得的样子来。
“嗐,老师我都不好意思说,这,这说得实在……”
李老师神情越来越严肃。
“……然后我就接着写作业,不敢回头了。”
“崔宇植真是这么说金慧晨的?”我能察觉到,李老师并不是在问我,而是有些生气了。事已至此,我几乎是破釜沉舟,咬死不松口:“对。”
下课铃声响,上午的课程全部结束。
“好,我知道了。”
我和李老师远远落在人群后面,边走边聊。
“我教书教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说女同学呢。”
怎么可以这么说女同学呢。我扪心自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顺口接了一嘴,试探道:“也可能是班长说话方式太直……”
忒弥斯皱起眉头,严肃道:“那是班长要管理好这个班。班长在班上是非常容易得罪人的,所以我作为班主任,必须无条件支持班长……”
后面的话我就记不得了,我只听见我的声音相当圆滑地拐了个弯,带着内向女生特有的犹豫和惶恐,附和道:“没错……”
看到了吗?我说什么来着,朋友们?我说过,往“好学生”身上,别说“泼脏水”了,就是溅个泥点子都难如登天。封闭式教学环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态系统,我受到了委屈,我遭遇了不公,不会有任何人替我伸冤。
一开始我也想着反抗。我告诉爸妈,我爸反问我为什么她们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我妈只会哭,要么在早上供饭——忘了说了,为了照顾我高考,她跑来我们学校当起了食堂阿姨——在早上给住宿生供饭的时候,多给我们这位千金塞几个免费的包子油条,恳求她同学之间好好相处,互帮互助。
你知道金慧晨是怎么做的吗?我妈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扔回我床上,大声说,申智秀,大家的早饭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叫你妈下次别给我了。
老师……老师只会“无条件支持班长”。
警察?你真是电视剧看多了。人证呢?物证呢?验伤报告呢?同学之间那点小矛盾还过来报警,真是胡闹。
我试过教课书上、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正义之士嘴里提过的所有方法——面对“校园霸凌”应该采取的正确做法。可后来我渐渐发现,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帮我。
这是个无形却异常强悍的体系,我一人与之抗衡,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于是我用了点手段。他们这个体系需要沙包,我就替他们找。他们需要闹事,我就闭紧我的眼睛,捂住我的耳朵,把头埋在沙堆里,等待风暴过去。
我有家,我爸妈都是社会底层,他们需要我未来养家,光耀门楣,我不能出任何差错,为了前程,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做。
至于黄谣,那只是我转移注意力的手段而已。我太了解金慧晨了,她所针对之物不亚于眼中钉,肉中刺。不把那根刺踩在脚下誓不罢休,那我只好让崔宇植在她身上再插一刀,把水搅浑。
吃完饭回来同桌问我老师找我干嘛,我耸耸肩:“低保。”
七、
故事说到哪了?噢,班主任打算调查的事了。在一次崔宇植不知怎么又惹了金慧晨之后,金慧晨哭得一塌糊涂,发疯似的朝崔宇植乱吼一通,冲去老师办公室,把教室后门甩得震天响。
我冷眼旁观班里男生起哄鼓掌吹口哨,女生交换眼神,怒目而视,如滔天汹涌的洪水,起起伏伏逼近角落里那个人。紧接着,后门出现班主任铁青铁青的脸,和近乎暴怒的一句:“崔宇植你给我滚出来!”
那个场面太热闹。要不是晚自习上课铃响了,整个楼层的同学都想跑来看热闹。
一米八挺结实的大个子,在教室外哭丧,声如洪钟:“我没有——”
我戴上耳塞,哭声一根一根往我脑壳里钻。
说要调查时我的害怕简直多余。班主任确实是调了合班教室的监控,我们几个女生一起看的。第一,我,申智秀,在监控画面里确实是坐在崔宇植的前面。第二,他,崔宇植,确实是指着金慧晨,在和旁边男生窃窃私语。目光中的下流和猥琐简直透过屏幕,如有实质般铺面而来。
虽然监控太远没录到声音,但正所谓眼见为实。崔宇植死不承认,那是毫无悔改之意。他旁边那个陌生同学也找来了,也不承认,那是真真蛇鼠一窝。
尘埃落定。
我向班主任请示坐在讲台旁边,给出的理由是我想好好学习。我说我害怕后面那些男生,尤其是崔宇植。
虽然在骚扰这件事上,金慧晨完全无辜,但“骚”这个字眼已经彻底传开。大部分人明面上对这个“性犯罪预备役分子”极尽鄙视,暗地里却对无辜的受害者调侃不止。
性骚扰可比申智秀有意思多了。
一石二鸟。
金慧晨就像提前设想好的那样,根本无暇顾及我。崔宇植是卡在她喉咙里的一只苍蝇,不把他吐出来誓不罢休。她不遗余力地谈论,哭泣,投诉,叫家长,闹得天翻地覆。
我坐在讲台旁边,根本不想再扭头看身后的闹剧一眼。抬头,我的眼眶被老师,粉笔和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盈满。低头,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是离我最近的第一排同学。他们眼里的申智秀老实本分,亲和友善。小组讨论问题终于愿意带上她了。
这是我权衡利弊下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在这一出闹剧里,我骗过了班长,骗过了同学,骗过了老师,骗过了所有人,但独独无法骗过自己。调查期间次次强迫性地直视双眼似乎耗尽了我毕生与人对视的勇气,我无法再平和、镇静地注视任何人的眼睛,包括我自己。
我看着在讲台上咬牙切齿念检讨的崔宇植,“对不起”三个字念得横冲直撞。看他下台坐回班级最边缘的位置,被金慧晨和拥趸得意又轻蔑地嘲笑,透过那层肥胖的,猥琐的皮囊,我窥见自己卑鄙的灵魂。
“于是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在笑声掩盖下,为世人看不到的任何眼泪了。”
——《群魔》
1.申智秀的做法不被提倡
2.申智秀作为文章叙述者,叙述事实存在极为厚重的主观色彩,并非绝对“靠谱”
3.学习阶段,多体谅,我会继续加油!![三花猫头][可怜][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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