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莲花不着水,犹如日月不住空。”、“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长安安隐,多所饶益。”、“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①素手停笔,饱沾墨水的狼毫浸透薄薄宣纸。
“姊姊,”世子抱着素织衣的袖子轻轻问她,“你是写的佛经吗?”
素织衣扔下纸笔,将他们昨夜用过的灯油填满,灯芯已经燃尽,只留下数朵黯淡灯花在灰烬中幽幽闪光,“是佛经,世子是在哪里读过吗?”
李疏楼难过得低下头,小声说:“每次父亲去王夫人那里的时候,母亲就爱读经,有时候一读一夜。我第二天起来时还能看见她坐在蒲团上,好像一晚上没动过。不过好在她现在不读了,只是她晚上也不肯来看顾我了。”
素织衣心中一动,不知道韩夫人是什么时候放弃佛经的,是在新情人那里找到快乐之后吗?素织衣忍下脱口就要说出的话,温声劝慰世子:“佛经荒诞不经,夫人不读是件好事,世子。”
她将自己温热的额头贴在孩子稍显冰凉的额头,感受他平稳的吐息,“我不知道佛经上说的那句是真那句是假,但我知道我世界的虚妄、荒诞、自欺欺人,并没有因为诵经祈福而停止。世子,我抄写经书没有千卷也有百卷,可我从不曾将我自己释放。我想夫人也是因此疲倦,不再看经书了吧。”
“知而不止,何其愚钝。”萧愁予挑起帘子走进来,竹帘在他身后合拢,素织衣看着他放下帘子的手腕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发怔。
素织衣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萧愁予,却还是在看到他衣衫整齐时微微一喜,“侍中回来了,薛小姐和你说了什么?她果真是蒋刺史的女儿吗?”
因为萧愁予曾经作为李邈的使者去过淄州城,对刺史蒋兰一家有些了解,因此他二人商定由萧愁予来询问昨晚那女娘的来历。
“不是。”萧愁予明明没有和薛烟云说一句有关她身世的事,却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此女来历不明,不知是敌是友。你我带着世子有重任在身,不好与她同行,不如先让她走。”
素织衣昨夜见他对薛烟云十分有意,今日言行却颇为冷漠,心中不明,但依然生出十二分欢喜。萧愁予见素织衣面有喜色,蓦然想起薛烟云对自己说的话,心中却并不知道素织衣是什么时候对自己有意的。
他自幼年起就追随在李邈身边,见惯他身边那些绮年玉貌的侍女。李邈好调笑年轻人,常常指着某个女子说要将她许配给萧愁予。萧愁予还分明记得素织衣被指配给他时眼睛里含着的泪珠,不知怎得,这女人竟然回心转意,对自己转变态度。
素织衣不知道萧愁予心事,轻轻抱着世子教他识字。世子年纪虽小但聪明伶俐性情稳重,不吵也不闹,乖乖在她怀里念字。素织衣给他梳整齐了头发,掰碎了玫瑰饼喂他吃了半块儿,问世子想再吃些什么。萧愁予见她正照料世子,趁机和薛烟云告别,
薛烟云泪眼婆娑地辞别了他们,甚至还提出要送他们一截路。萧愁予去时她面上仍带着微笑,轻声吟诵:“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②?”
萧愁予接道:“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③。”
素织衣没料到萧愁予会那么直接地拒绝薛烟云,生怕薛烟云恼羞成怒,没想到薛烟云就势吟咏了一首啰唝曲:“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④。”
素织衣本对这女郎怀有几分见不得人的嫉妒,此时此刻见她风度泰然,又生出些许不忍心,转过头对萧愁予道:“薛烟云仪态这样端庄,不要说一地刺史,就算是李唐皇帝的公主也比不过她。您留住她观察几日再说,兴许她真是蒋兰女儿呢。”
萧愁予听素织衣说到李唐公主猛地打断她的话:“果然妇人信不得,你和薛烟云认识几天就要替她说情?难不成是信不过我?不要说此女身份存疑,就算她真是蒋兰女儿,眼下淄州城生变,我们也只能顾自己顾不了她。”
素织衣心想若薛烟云真是蒋刺史之女,身为一个弱女子,恐怕他们一走薛烟云就得死在路上。薛烟云似乎并不如何关心自己的处境,在素织衣眼角余光中轻轻拭去泪珠,飘然回到客栈。
世子也看到薛烟云离去,但他年纪尚小,不知道这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依旧卧在素织衣怀里,拽着她的合欢花衣带玩。
萧愁予也看到薛烟云离去的背影,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近人情?”
素织衣低头道:“此行身负重任,侍中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萧愁予不紧不慢道:“此女来历古怪。她雨夜出城碰到我们,是偶然还是处心积虑,我们都不知道。若是,我从不曾记得我见过她,为何昨夜她一语道破我身份?若不是,那她身份可疑。并且你说过蒋兰原配姓夏,薛烟云又姓薛,既不和父亲姓,又不和母亲姓,着实蹊跷。”
萧愁予看着薛烟云远去的方向叹息,“我方才不应该这么放她走,心里一犹豫,果然还是因为当断不断犯了大错。”
素织衣一愣。萧愁予天性果断,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李邈经常称赞萧愁予这一点像他。
萧愁予将闪着寒光的雁翎刀送到她手边,声音像这把刀一样混着淋漓血气,“你去替我杀了她。”
素织衣接过剑,剑身上清楚到映出她的容颜,苍白无力,早上戴着的铜铃簪子也滑到鬓角。萧愁予为她带好发簪,“此去不要失手。”
素织衣苦笑道:“侍中何必要当着世子面和我说这些。”
“身逢乱世,那世子就只能是世子,不能是孩子了。”
梧桐森森,薛烟云手握歌扇,行走姗姗。此时天气已经炎热,她一身冰肌玉骨,竟也不出汗。站在烈阳下,眉目清秀,衣衫翻飞,仿佛一个神妃仙子行走在人间。她身后风声响个不停,蝉鸣一阵高过一阵。
她笑出声,“好久不见。”
素织衣看着她,“你不害怕吗?”
薛烟云道:“怕?我才不怕。父亲告诉我,懦夫最怕死,所以懦夫死的最快。你和我说这么多迟迟不动手,难道是你怕死?。”
素织衣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怕死。我不仅怕自己死,我还怕别人死。”
薛烟云淡淡道:“可是你爱的男人却喜欢命令你杀人,‘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我和你们分别时冷不丁想起这首诗的后半截,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猜到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他真是一个狠心人……不过他不为美色所迷,将来准是个大人物。”
直到此刻,薛烟云依旧云淡风轻:“我快死了,问你几件事解解闷吧。”
此刻世子身边只有一个萧愁予,素织衣忧心忡忡,本想着赶紧杀了薛烟云赶回去,可是面对这绝代的美人,总是下不了狠心。说到底,这浊世之中有几个真正的佳人呢?她能多看一眼此女,便就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缘分。半响,素织衣才沙哑开口:“你问吧。最多三件,我毕竟还要赶路。”
此处少人烟,似是薛烟云精心挑选的坟墓。以她之冰雪聪明不该如此疏忽,独自行走在旷野中。
薛烟云微微一笑:“我听我父亲说萧侍中是节度使的私生子,是吗?”
素织衣欲言又止。薛烟云慢慢笑了,抚弄自己手上的歌扇,青玉流苏叮当作响,打在她近乎透明的手腕上,“对我一个死人,你也要隐瞒吗?”
素织衣如实回答她:“我不知道。”
薛烟云摇了摇歌扇,几枝杨树树枝的影子投射到她脸上扇上,让她更像一尊半明半暗的玉雕。她语气凉凉,“我懂了,传言竟是真的,萧侍中确实是节度使之子。”她徐徐叹息,“可怜我们一直以为他是韩氏背着自个妹子和节度使生下的,没料到……”她想起自己扇上的云和公主,那张酷肖萧愁予的面庞对着她微微苦笑。
“你完了,素织衣,他教你来杀我,不怕你从我这里听到些胡言乱言,是因为他认定了一件事。”薛烟云像个真不怕死的人贴近素织衣,“你一定了解全部详情,说不定你知道的比他还要多呢!”
素织衣沉静地抚弄剑刃。剑刃幽幽,剑光冰凉,照见她面容冷肃,“第二件事。”
薛烟云笑笑,“好吧,传闻云和公主,也就是裴夫人生育而死,母子俱亡,是真的吗?”
“不是,她是被你父亲毒死的。在你父亲还是江岚的时候,他奉明公之命毒死了云和公主。”素织衣猛然拔出剑,“萧愁予不在,你这番话动摇不了他的心,更不能令我留情。”
薛烟云哂笑,“我稀罕吗?回答我,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若是死前得不到答案,死后可要纠缠你。日日夜夜都不放过你。”
素织衣抬头无奈道:“我只是一个侍女,你怎么老是问一些我回答不了的问题。”她继而又轻轻叹了口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风,你要是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就听听别人的说辞。明公身边那些年长的婢女……就说裴夫人是因为生育死的,她的孩子走在她前面。我知道你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了,我回答你吧,没有答案。”
“明公说没人要害裴夫人,她是自然死亡。生产本就是女人的生死关,哪怕是小产都能要人的命。明公的第一位夫人任氏就是因为多次小产,身体虚弱而亡,裴夫人也遭到与之相似的厄运。”
“不,”薛烟云喃喃道:“我不信,那死了的孩儿一定是假的……或者被人抱走了。萧愁予一定是……云和公主的儿子。”
“我不服气,我要问我的第三个问题,”薛烟云怕素织衣拒绝又道:“之前那个不算,我毕竟没有说出来。”
“那你问。”
薛烟云轻抚云鬓,鬓边挂着铃铛的银簪子轻轻响着,给了她莫名的安心感。“我还有时间,”她想,“会有转机的,而且我不会猜错,萧愁予一定是李邈和云和公主裴氏的儿子。我要继续缠着素织衣,问出我要的答案,找出机会逃出生天。”她露出一个微笑,决意问一个素织衣不能回答的问题,“萧愁予是云和公主的儿子吗?”
素织衣认真地回答她:“他是韩夫人姐姐的儿子。”随即她像是厌倦了与薛烟云在口角上的缠斗,将萧愁予交给她的雁翎刀完全抽出来。“我不想再等了。”
夏回鸾原本正静静坐在松柏之上,白皙的五指握着一卷《春秋》。他见素织衣拔刀心知不好,疾身冲下,可素织衣不动如山,竟生生挡下这一刀。
薛烟云没料到夏回鸾竟然也在这里,心里又惊又怕。惊的是不知道夏回鸾如何寻到自己,怕的是想起他与求梅勾结在一起杀了自己父亲,挟持自己威胁那些效忠父亲的侍女,还有砍死抚养自己长大的春和,帮扶那个她不认识的男子一起冒充新任淄州城刺史。
惊恐到了极点,心中气愤反倒化成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血气和勇力。她猛地冲了上去,浑然忘了之前还要与素织衣周旋的事。
素织衣见她悍不畏死,剑来了连躲也不躲,索性一脚将她踹出战场。
夏回鸾与素织衣缠斗至今,脸上背上全是汗:“姑娘好定性。”
素织衣道:“此刻你与我角斗无益,还是走吧。”
不远处传来薛烟云咳血的声音,惊飞鸟雀,“不能让他走,他杀了我爹爹,”薛烟云语不成声,“他还杀了养我的春姨,就因为她不允许他们带走我……”
夏回鸾听她提起春和心底一片凉意,只觉得手心还残留着春和粘腻的鲜血。他不想杀春和,可还是控制不住,扬刀杀了她。为什么只有他的良心会痛呢?是蒋兰先背信弃义,背叛朝廷,抛弃友人,杀光妻子一家,为什么他杀春和,心会抑制不住的痛?
素织衣见对手心绪不定,觉得自己赢了也不光彩,“你走吧,你赢不了我,再待下去,你一定死在我手里。”
夏回鸾依旧恋战:“我要带走烟云。”他直视素织衣的双眸,“要不然你会杀了她。”
素织衣对此避而不谈,“你快走,再不走就别想走了。”
夏回鸾忽然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们现在最缺什么。我师父是淄州城新刺史,他现在已经命令封锁城门,你们进不了城。不过我身上有他的令牌,你拿着令牌就可以在淄州城畅通无阻,你把烟云给我,我给你令牌。”
素织衣略一犹豫,“你问问她的意思,”
薛烟云冷嘲道:“成德镇李家的李公子,你和我父亲的小妾合谋杀了我父亲,现在却要假惺惺地救我?”
夏回鸾道:“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尽我一生之力护你周全。”
“是吗?可我只想碾碎你和你那可憎的小情人!”
薛烟云扯下歌扇上的青玉流苏,将玉佩抛在地面。玉佩霎时碎成几瓣,好似一朵青莲含苞带水砸在水面,被游鱼几口嚼碎。
素织衣虽爱惜薛烟云俊才美貌,也没料到她一介弱女子会有如此铁骨,不由惊愕。
薛烟云却淡淡笑道:“成德镇的李公子,我一直想着若来日能再见,我必杀你报父仇。至于帮你的求梅,我一定要抽她皮剥她骨,切光她的血肉喂鹰,将她的骨灰洒进滔滔江水,决不许她生前死后有一夕的安稳。谁能想到我没有来日了,与其被你带走折磨,我不如死在素织衣刀下!毕竟比起不知真姓名的你,倒是这个妒忌我的女人更像个君子。”
飒飒风声中,薛烟云眼角微红,可始终不曾掉出泪来。
天色渐暗,素织衣也不知低头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对夏回鸾道:“我有事要赶路,你先将令牌给我。你放心,这姓薛的女孩子,我不带走也不杀。”
薛烟云听了连连冷笑,“是我又一次看走了眼,你不是个君子,你是个伪君子,舍不得杀我就让别人杀。”
“既然如此,”薛烟云艰难从草地里站起来,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我不如一头撞死在雁翎刀下,反正那也是我爱郎的宝刀。死在这刀下,也不愁日后鬼魂见不到我萧郎。”
①心如莲花不着水,犹如日月不住空。语出《华严经》。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语出《五灯会元》。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语出《坛经》。
长安安隐,多所饶益。语出《法华经》。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语出《华严经》。
②出自子夜歌:今夜和情人离别,何时才能相会?
③出自子夜歌:明灯照着空空的棋盘,再次相见遥不可期。
④刘采春啰唝曲,薛在这里表达离别后日夜思念不见行踪的情人,会拿金钗占卜对方行踪,日夜等待对方回心转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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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求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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