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发丝挡住了眼前大部分视线，她才察觉到没用几天的头绳早就不翼而飞了。她撑着地面想坐起来，一个人影却飞速闯入了视线里，身形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方寻烬连忙蹲下，让白荒靠着自己，身上的布料在接触到她的身体后也快速染上了鲜红。她低头，另一只手捂住白荒脖子上的伤口。阳光打落，苍白的皮肤挂着血珠，就像是被浸染在猩红里的白玉。
白荒缓了几秒才睁开眼，努力放平呼吸：“要快点走了……”她自己按住肩膀的刀伤，“军队很快会有增员的。”
“好。”方寻烬看了一眼有些疲惫的白荒后松开手，“自己按住。”虽然脖子那里的刀口不是致命伤，但止不住血还是太危险了。
她将白荒打横抱起来，尽力避开她腿上的伤，随后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凡斯纳东部的卡车补给站，按照秦柯说的，应该不远。
白荒靠在方寻烬身上，看着她笑了笑：“怎么每次都这样？”
方寻烬低头看了她一秒，又切换回严肃脸认路：“嗯？哪样？”
“每次我打了半天，最后都是你一枪解决了……”白荒语气带了点笑意，但说到后面又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呛出一点血沫，
好像确实，一开始的白面虎，上次的鬼泣子，还有这次：“好了，”方寻烬将人抱紧了些，示意她别说话了，“下次最后一枪留给你。”
总算，在出现新的事端前，两人赶到了秦柯说的补给站。
白荒让方寻烬把自己放下来，自己一手搭在她身上，向前寻找朝圣国的运输车。虽然比约定时间早，但希望秦柯他们都在。
方寻烬在众多卡车里寻觅着，终于在眼花缭乱中找到了那辆墨绿色的运输车，以及那个站在车旁吃早餐的领头汗衫男。
她领着白荒走到车前，刚从车上下来的秦柯看到浑身是血的两人呆住了，他看向方寻烬：“你这是……”马上，他看见了白荒，他自然知道最近凡斯纳在抓谁，表情更复杂了。
不是说好来找自己的父亲吗？
“情况太复杂，”方寻烬语速极快，“方便现在就回朝圣国吗，路上跟你们讲。”
汗衫男一口吃掉手里剩下的卷饼：“秦柯，你去叫人，马上走。”方寻烬救过他们，他信得过方寻烬。
听秦柯答应下来，方寻烬才先跳上车，再将白荒拉上来。等所有人齐了，秦柯把后座的帘子拉上，车子像正常情况一样行驶在凡斯纳，没有造成一点不正常的波澜。等出了凡斯纳，进入无人区，车上一片死寂又警惕的气氛才慢慢被开始打破。
秦柯问道：“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个说来找自己父亲的雇佣兵带回来一个全凡斯纳通缉的觉醒者，这可能是秦柯遇到的最荒谬的事了。
因为车上多了个通缉犯，这辆性能普通，碎了三个玻璃的卡车在无人区的行驶速度居然比在平路上还快，发动机和颠簸声差点盖住秦柯的声音。
没等方寻烬开口，这个觉醒者先说话了：“我是朝圣国的觉醒者白荒，代号‘海妖’。”
“是你？”一个男人惊呼，“我记得你杀过一头鬼泣子是吧！”
白荒一直按着脖子上的伤口，没点头，只是用眼神回应表示肯定：“觉醒者走私，听过吧？”
众人点了点头。
“我就是被抓过来的，”白荒笑了笑，“你们现在也算是帮了我和朝圣国一个大忙，回去说不定能要点奖金，修修你们的车。”
秦柯爽朗地笑了，看向方寻烬：“那你不就是最大功臣。”
方寻烬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心里五味杂陈，确实是最大功臣，但回去后别说奖赏，就是惩罚都可能是从重处理。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比平常行驶速度快了一倍不止的卡车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的男人都下车修整，把车上的空间留给了两人用来处理身上的伤势。
方寻烬打开医药包，再挪开堆积零件的箱子，半跪在白荒身前卷起她的裤脚给伤口消毒包扎。相比上一次灰狼利爪造成的伤口，这次的刀伤明显没有那么骇人了，但要命的是白荒肩膀上的伤。
她将作战背心的肩带扯开，原本被衣物遮住的假肢连接处也显露出来，那条连接了冰冷机械与血肉的缝隙此时也变得鲜红，白荒肩上的伤口和假肢形成了一个很有距离感的血腥画面。
假肢连接处的神经最敏感，对痛觉的判断也最强烈，这也是方寻烬第一次从白荒脸上能看出疼痛这种感觉。直到方寻烬缠好最后一圈纱布，白荒锁紧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一点。她帮白荒把衣服整理好，除了伤口，她还能看到各种大片青紫的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眼。
她刚开始练习格斗的时候身上也总是消不掉的淤青，多的时候动一动都像是牵扯了毫无干系的皮肉一起传来痛楚。她知道，白荒在准预备营生活过八年，那里比凡斯纳更恐怖，受过的伤肯定更多。
这样一副苍白脆弱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得了那么多伤和痛。
“白荒。”方寻烬轻声道，待对方给了回应后她道，“闭眼。”
她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表情，但还是照做。方寻烬轻轻把她的手掌翻过来，睁眼后，白荒看到了几颗彩色包装的水果糖，还有方寻烬的笑。
这是那个报童给她的糖。
她愣住了。
她用了八年，为这颗血肉造就的心铸出铜墙铁壁，却被面前这个傻瓜轻而易举地撬开一角。
白荒把糖攥在手里，她闭上眼笑了。明明是笑容，却带了酸涩。
“想听听我是怎么认识宋洛凛的吗？”白荒睁开眼道。
方寻烬没反应过来二者间有什么联系，只是不着边际地点点头，听白荒说下去。
那时候，白荒十五岁，她用了五年，第一次离开了准预备营那个人间地狱，来到了预备营，成为了张辛易研究的其中一个觉醒者。
准预备营有人知道，但里面的东西可没人知道，作为五年里唯一离开那里的人，她被再三告诫过不要提那里，所以，白荒被理所当然认为成了预备营的新成员。
在那里待了不过三个月，白荒却被张辛易告知要遣返回准预备营——因为她没有觉醒能力，而她是目前第一个没有被发现能力的觉醒者，这也算是研究价值的一种，所以，张辛易没有留她在预备营了。
只有白荒自己知道，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绝对理智，但正是这份绝对理智告诉她，不能说出去，一旦让这些觉醒者研究人员知道了，自己将生不如死。
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因为训练扭伤了腿，坐在医务室里。她看了一眼准备转身离开的张辛易，什么也没说，她早就料到了。
即使这时候她才十五岁，但她的实力也比很多成年的觉醒者强，白荒在很平静地听完张辛易的每一个字后，早有预料地扯了扯嘴角。
她叫住了张辛易，压低声音：“我会再从那里出来一次的。”说这句话时，她用了一个笑着的表情，明明是要被遣返，但满眼都是胜利者姿态的鄙夷。
张辛易推了推眼镜，也不说话，但他的眼神就在否定她狂妄的想法。光是出来一次就花了五年，而且她还是唯一一个，那再出来一次呢，再花五年？
他声音很小，但听得出，他不屑于肯定少年人的轻狂：“我会联系你那边的研究员，你要是还能出来，他们会给你安排最先进的义肢，怎么样？”
“一言为定。”白荒答应下来，目送这个年轻的研究员离开。
等人走后，白荒卸下那副有些虚伪的好表情，烦躁地揉着膝盖。
这时身后医务室的门口传来脚步声，白荒回头瞥了一眼，是个身材清瘦的男孩，他进来要了点酒精，给手臂上的擦伤消毒。
白荒也没管他，直到他先开了口，语气是友善的：“新来的吗？”
她嗯了一声，语气和态度显然没有对方那么耐心，像自卫的肉食动物一样警惕，直到对方问下一个问题前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你叫什么？”
“‘海妖’。”白荒依旧在揉膝盖，头都懒得抬。
这时，她感觉到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下意识伸手接住，摊开手掌，却是两颗不同颜色的水果糖，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没有刻意掩饰脸上的疑惑。
对方笑了：“吃点甜的就没那么疼了，以后还要训练好几年呢，可别放弃了。”
“你呢？”白荒看着糖果，态度缓和了不少，问道，“通过入军考核了？”
对方点点头：“今天通知书刚下来，明天就可以去正式军报道了。”见白荒没动，他又道，“尝尝，我觉得挺好吃的。”
她低下头拆开糖纸，把半透明的浅红色糖果含在嘴里，感受硬糖在舌尖一点一点融化带来的那一点发腻的甜味。
十五岁，白荒第一次尝到糖的味道。
在原来那个家里，所谓的亲人恨不得让她消失在眼前，在准预备营，日日夜夜的残酷训练也不可能出现糖这种东西，就算有机会，她也不在乎这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零食。
但现在，她得到的不只是糖，更是一点没有理由的，纯粹的善意。
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一点甜味。
在绝对理智的世界观里，没有白白得来的好意，所以白荒从来不去对别人好，但这一颗糖里包裹住的善意却悄悄铸就了她对于人性中感性部分的理解。
在此前，她生命里的人是打骂她的养父，厌恶她的生母，是严厉没有人情的教官，冷血的研究员，互相仇视的准预备营觉醒者。
这家伙，是第一个能让白荒感受到好意的人。
她问道：“你叫什么？”
对方似乎挺高兴她愿意主动开口：“‘上上签’，觉醒能力是感受震动。”
白荒抬头：“我要你的名字，不是代号。”她要记住这个人，哪怕以后再也遇不到了，她担心以后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她不期待每个人都对她好，所以她愿意去记住对她好的人。
少年也很久没被人问过名字了，毕竟在这里，觉醒者都以代号相称，他道：“我叫宋洛凛。”
说到这里，白荒才拆开一颗方寻烬给的糖：“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个傻瓜，比他还傻。”
方寻烬没说话，她看着白荒，连心尖都在发酸。她不曾想过，一颗水果糖，是她前十五年收获的唯一幸福。可白荒却坚持了十八年，并且以强大到坚不可摧的样子站在了所有人面前。哪里会有人知道，她其实都快要被仇恨和痛苦压得支离破碎。
方寻烬拿出一卷新的纱布，包好白荒脖子上的伤，两人离得很近，她放轻手上的动作，不时看看白荒，在发现她一直在注视自己时，方寻烬又马上将目光收回。
她缠好纱布，用手沾了点水，很轻地擦掉白荒脸上的血迹，像是怕弄碎了一个玻璃娃娃一样。无可避免的，两人的视线在湿热的空气里撞上。方寻烬再次主动收回眼神，不知怎么的，一接触到白荒的眼神自己就像是要被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紫色漩涡，她说不出这种感觉。
“方寻烬。”
白荒的声音让她抬了眼。
还没反应过来，那张被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脸别开了她的手，白色的身影整个拥在自己的怀中。
方寻烬的手下意识环住对方的腰肢，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她根本不敢用力，但白荒却把手圈得很紧，她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平静：“你可别出事，我怕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傻瓜了。”
直到半夜，这句话还一直萦绕在方寻烬的脑海中。
她侧过头，看见月光从半掩的窗帘透进来，熟睡的白荒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又一次感受到要被拉入那层紫色漩涡时的感觉，那种极端的吸引力让她无法逃逸，最炽热的那颗心在深不见底的眼神里似乎无处遁形。
因为方寻烬突然发现，她不止是为了解救曾经的自己。
她愿意坠入那片深渊，但当她真的想要去面对时又感到一阵心悸。
自己到底发了什么疯？方寻烬回头看向树影的痕迹，深呼吸，试图为发热的大脑找到一个可信的解释。以前，哪怕最残忍最困难的训练都没有让她如此焦头烂额，心神不宁。
她定下神来，却又发现了问题的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拼命想找到理由，是害怕吗？
这么危险的无人区深处，还不是手无寸铁地进了？混乱无度的凡斯纳，不也只身一人闯了？最大军纪也违反了，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要退伍了。
后悔吗？她问自己
她的颈间还留绕着白色的发丝。
一点也不后悔。
这么大的事都敢干，自己怕的是什么？连命都豁出去了，自己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从决定动身的那一刻起，她就该意识到了才对。
她转头确认车上所有人都已坠入梦乡，随后轻轻将白荒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方寻烬看了白荒很久，最终伸手将对方一侧的头发撩起，月色皎洁，如同银纱一般流连在空气中，她很小心地在白荒额头落下一个吻。
过了半晌，方寻烬别开脸，像是干完坏事没被发现的小孩一样偷偷勾起嘴角。
她心甘情愿让一颗心落入漩涡里，即使她知道一切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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