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山镇到青松山,一路郁葱慢慢褪去颜色,变成干枯的,仅仅挂着几片黄叶的枝头。
早晨,两辆马车方来到青松山下青松镇。
其中一辆马车里的青年被寒冷的冬日所迫,为自己添足了衣裳,只见他外披着一件雪白色云水纹镶边缎面裘衣斗篷,斗篷之下照旧穿着件水绿色的暖衣,保暖且不失风度。察觉到马车停下,青年从怔忪中清醒过来,他慢慢起身,用被冻得苍白的手掀开帘子,偏灰的帘子映衬着那微微泛红的指尖,颜色像落红。
帘子一掀一落,苏青跳下马车,神色隐在厚重的棉斗篷里,只有偶尔发出的声音显露着赶路之人的疲态。
人人都说,近乡情怯。可这说法从来都是含蓄之语。而苏青,此番回到故乡,却是实打实的怯了场。
青松山上,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却装满了回忆的屋子,还有一张被墨水侵染再也无法复原的画像。
屋子、画像,都是死物,他日思夜想的家,如今只剩他孤零零一人。
不如恶鬼山。
“大师兄,你带着师弟们先回吧。我累了,想在镇上歇息一晚。”
周无漾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苏青打断了,“明日休息好了,我自会上山,就不烦大师兄特意过来一趟了。”
这怎会是‘烦’呢?
又欲说话,但还是被苏青抢先一步,“我先去寻客栈了,告辞。”青年弯腰作揖,徐徐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周无漾察觉到苏青的动作,想抬手唤他。
“对了,大师兄千万别忘了,马车里还有一只贪睡的猫。”
周无漾刚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掌心捏着一段冷风,空荡荡的。
那道因为厚衣衬托而略显强壮的身影,慢慢拐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道巷子里,与人群融合的瞬间,就像一条鱼终于顺着水波浅浪找到了大海的方向,只消一眨眼,便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周无漾望了许久,一时竟忘了收回视线。
苏青会提出留在镇上,周无漾一点不意外。谢玄在世时,常常带着苏青在山脚下的镇子里过夜,有时一住就是两三月。那时张无相见自家徒弟露出了羡慕神情,话不知不觉多了起来,“你猜猜,我们这十个弟子里边,谁最忘不了红尘?”
小周无漾:“难道不是师尊你吗?”
张无相:“不是哦,你师尊我年轻时潇洒不羁,怎么可能会被红尘牵挂?我们之中最忘不了的那位,是谢玄。”
谢玄的红尘里,住着一位神仙。
“师尊你又说笑,世上哪有神仙?”
张无相摇头,忽而语重心长的说:“修仙之人,怎可不信世间有真神佛?”
小周无漾默然了一会儿,“那苏青怎么办?”
“你指什么?”
那时他们都无比年幼,尚且分不清内心究竟想要什么。
待长大成人,想清楚一切过后,却都因敌不过年少轻狂,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周无漾是,苏青亦是。
那晚,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他们本该是同个阵营的战友,本该抱着那不可言说的秘密共沉沦,原本,他们才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啊!
可现在,苏青想翻篇了。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
周无漾攥紧双拳,心中暗暗发誓,站在苏青身旁的人只能是他,不管怎样,他会让任何一个觊觎苏青的人付出代价。
周无漾心中的阴暗想法无法被苏青听见,苏青穿过阔别七年的街道,寻着记忆,找到了印象中最常光临的小客栈。客栈老板变了人,是上一任老板的儿子,七年前,面前人也同苏青一般,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如今时过境迁,当年老板的调皮儿子已然成家立业,换了一副沉稳模样。
老板瞧他眼熟,问是不是青松山上的道士?
苏青点了点头,未再过多交谈。
时候尚早,苏青在客栈的火炉边捂暖了身子,便出门去了街上闲逛。
临近年底,小镇的火气一家家旺了起来,街道两侧最常摆开的摊子是卖烟花爆竹、喜庆字联的,苏青在白色的土地上行走,留下的清晰脚印沿路盖过先前的痕迹,擦身而过的行人又用他们的清晰脚印踩乱苏青的痕迹,最终白雪变灰变薄,人来人往的街上始终停着一大串模糊不清的脚印。
苏青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往往复复地走。
他用脚步重新丈量了镇子,比对着记忆,感受青松镇七年来的变化。
曾经卖糖饼的店家成了卖布匹的,卖衣裳布匹的店家成了卖羊肉的,熟悉的面庞不觉间被岁月赋上一抹冷霜,从前镇上最爱说话的姑娘小翠远嫁京城,笑眯眯的老婆婆上一年入了黄土,整个镇子已然焕然一新。
苏青不习惯,一路来到了镇尾,那家蜜饯铺子还没搬走,老板娘也似原来一般,只是额角多了许多皱纹,两鬓也苍白了许多。
老板娘远远的见苏青过来,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像生怕认错了人一样。
“阿青?是你吗?”
走了一路,她是第一个认出苏青的人。
“魏姨。”苏青点了点头,叫了人。
魏姨眼眶一热,“吃饭了没,要不要在我这儿吃?我给你做。”
“不用了,麻烦你。”
魏姨抿起嘴,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那要蜜饯不?我按以前的口味,给你装两袋。”
本想拒绝的,但是喉间忽然一涩,促使他改了口,“好啊。”
魏姨开心了,眼睛发亮的去给苏青装蜜饯。苏青望着她孤独的背影,不觉心疼。这间小院子日日夜夜只魏姨一人忙前忙后,也没个人照应着。从前苏青不懂事问过魏姨,才知道魏姨是被夫君休了的,没有男人敢娶她,她也不要伙计,就想自己一个人,等儿子回来。
“原来魏姨你还有一个儿子,他在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当时小阿青就站在魏姨的灶台前,稚嫩的声音缠着妇人,就像那个梦里被母亲牵挂的小儿子。
“他呀,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过得很好很好,但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他不起,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苏青记得,那时的魏姨哭得很伤心。
“阿青!拿着,不够再来啊!”
妇人从里屋跑出来,将两袋成色最好、味道最甜的两袋蜜饯塞进了苏青怀里。
苏青回过神,露出一个笑,“谢谢魏姨,魏姨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与魏姨告别后,苏青抱着两袋满满当当的蜜饯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小巷,他用手将屋檐下的雪撇扫干净,让一块干净冰凉的青石台阶露出,然后转过身,板板正正地坐了下去。苏青打开其中一袋蜜饯,兴致缺缺的吃了起来。
蜜饯很甜,在嘴里咬开,甜味会慢慢灌满整个口腔,黏腻腻的,咽不下去,只好含着。
诚然,二十六岁的苏青已经不再喜欢吃蜜饯了。
怎么办?吃不完。
放久了是会坏的。
终于将嘴里的蜜饯咽了下去,苏青用黏腻腻的的嗓音喊了一只鬼的名字,“迟年。”
“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了半晌,某只鬼才慢吞吞地从角落里钻出来,心虚的在苏青面前站定。
迟年的灰色薄布似乎从未摘下,乱糟糟的覆在身上,某些角落还夹着几片未来得及清理的落叶。乞丐似的装扮,像初见时候,惹人心怜。
面前像是忽然站了一桩高大的石像挡住阳光,苏青无奈,只好先将蜜饯放在一边,然后如刚才一般将身旁的位置清出来,苏青拍了拍青石台阶,对迟年说道:“坐过来。”
高大的身影动了动,只消两步便坐到了苏青身边。
“周围没有道士的时候,可以把斗篷摘下来,透气。”苏青边说,边帮迟年将粘在身上的枯叶一一摘下。摘完了,忍不住用手在迟年身上拍了几下,拍完了抬起头,才发现迟年并没有将遮挡的斗篷摘下,苏青悄悄叹了口气,便抬手去够迟年的斗篷。手指在眼前胡乱动作,捣乱似的,时不时擦过迟年的皮肤,也不知痒不痒。
直到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苏青方才不由屏住的呼吸才终于松了松,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被迟年揽进了怀里,无法动作。男人穿得单薄,结实的肌肉即使只隔着两三层衣料也能一览无余的显现出来,苏青微微抬眸,盯住迟年脖颈间的灰色青筋。
“我只能给你看。”
“你先前可不是这样的。”苏青面无表情的拆穿迟年的小心机,“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迟年有些懊恼,他慢慢松开怀抱,转而去牵苏青的手,“怎么不戴我给你买的手套?”刚问完,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又闷闷不乐了。
苏青见状,只好从袋子里挑出一块蜜饯,递到迟年唇边。
薄唇一张,竟将蜜饯连着微红的指尖含进了嘴里。迟年像只苍鹰一般将蜜饯叼走,却又像蛇吐星子般伸出舌尖,去舔苏青指尖上残留的糖霜。
指尖被送回来,上边的糖霜却没被吃净,鬼使神差地,苏青将湿润的指尖含进自己嘴里,微甜的糖霜化在嘴里,像恶鬼带给他的味道。
再回眸,发现迟年正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像是突然激起了体内的□□似的。
苏青视若不见,转而将那两袋蜜饯交托给迟年,“全部给你了,吃完它们。”
苏青起身,却被迟年拉住了手腕,“我吃完,会有什么奖励吗?”
苏青这回确认了,迟年背后定然有高人指点。
“等你吃完了,我就回这里找你。”
“这里?”迟年等不及要确认。
苏青回避着目光,心虚的点着头,“……嗯。”
恶鬼吃完了蜜饯,等不到他,应该就会回恶鬼山了吧。
背后高人:无殇。
无殇听完迟年的讲述后:不儿?兄弟,你这样谈恋爱的?难怪没有老婆!
迟年:……那要怎么做?
无殇:首先……其次……然后……
迟年:我将逐帧学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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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青松山下青松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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