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在崇义侯府待了很些年,久到年月都已模糊。
她是已故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侯夫人姓庄,唤作庄雪音。夫人刚嫁入侯府时,老侯爷还未在战场上伤了腿,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风风光光迎了夫人入门。
那时候的日子,和美得能生出花骨朵。
老侯爷最是霸道、说一不二的人,回了府却只缠着夫人转,纵是做些公务也从不避着夫人,折子看烦了,便耍起无赖,倚在夫人身上,要夫人读给他听。
夫人性子温婉柔顺,总是饶不过侯爷的缠闹,再加上对往事的一点歉疚,便更纵得侯爷没了章法。有时,白日开着窗牖,下人们都能听到书房里传出细碎的娇吟声,羞臊人。
夫人成婚前,曾有一个心上人。
京家与庄家的婚事是自幼定下的,侯爷十六岁便离了京,随祖辈在北疆沙场历练,待五年后夫人及笄时,侯爷已立下赫赫战功,风光无限地回了京,准备迎娶夫人。
就是那时,那个负心人带着夫人私奔,被察觉后,庄家老爷一路追杀,那人知道自己命不久已,便要拖着夫人跳崖求生,危急关头,被一箭射杀,这才保下夫人一命。
庄家老爷愧对侯爷,只将事情摊开说白,退不退亲都由侯爷来定。侯爷得知后,只是沉默。庄老爷焦灼地等了三日,侯爷再次登门。这一次,还抬来了聘礼。
侯爷说,夫人心性纯良,受人唆使一时糊涂,不足为过。庄家人大为震撼,陪上了多多的嫁妆,一是为他保全夫人名声,二是为他这股子慷慨义气打动。
此举触动的还有夫人。新婚之夜,陈嬷嬷在屋外守夜,听见夫人极小声地哭,半是歉疚半是感怀,侯爷一句又一句地哄。哄到最后,娇柔的喘息传出,连连赔罪的反成了侯爷。
陈嬷嬷也不知夫人在老侯爷心底究竟占了多大的份量,只是自夫人走后,侯爷便日渐沉寂,让人瞧着就像见到初冬的树,枝头零散挂着几片叶子,却早已枯朽泛黄。
要知道,即便在沙场伤了腿,侯爷也未有如此萎靡。没过几年,便随着夫人一道去了。
大郎君因云琼而死,夫人为大郎君心衰而亡,便是老侯爷,也因此短了寿命。
陈嬷嬷望着回廊上渐渐消失的身影,缓缓握紧手中的拐杖。
一些事当要有个计较才是。
.
云琼行至后院,果见久不动锁的偏僻角门迎光大敞。
府卫两两抬着漆木箱盒,一趟趟往返于门廊与库房。库房门窗依次大开,视线掠过,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箱木已堆了大半间屋子。千朝手中托着一盒方寸扁匣,衬着一卷名册单子,正立在旁侧勾画清点,不时又从窗牖间探出半个身子,出声催促,忽地目光一顿,对上云琼投来的视线。
千朝一溜小跑地上前,“后院杂乱,姑娘怎的来了?”
他笑着,眼神却慌张四瞟,又将手里单子往身后藏去,凭白泄出几分心虚。
云琼抿了下唇,心知未必问得出,沉默了下来。
一旁淳乐却不安分,她早瞧着千朝鬼祟不爽,今日恰好,迎头当面眼对眼,她不信他还好意思再躲闪。
淳乐跨步上前,趁他不防备,一把抽出他手里的东西,连簿册带匣盒一并卷走,闪身回到云琼身侧,当即掀开,阴阳怪气道:“藏什么宝贝物件……”
“欸!”千朝抬手要拦,已是晚了一步。
匣盒打开。
里头静静躺着一枚完好无损的游鱼佩,并一把六寸长的柘木素弓。
淳乐愣住。
这枚玉佩,这柄弓……是京侯许多年前送给姑娘的物件,眼下应当已被皇城司的人抄没清点入国库才对。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地方?
“姑娘……”淳乐偏头看向云琼。
云琼眼底闪过疑惑,来不及看清,匣盒在眼前骤然阖上。
“姑娘!”千朝眼疾手快地抢过。
此处原不是什么库房,送来的箱盒也俱抬自云府。
抄没相府是圣上口谕,纵是太子也翻悔不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将皇城司架在火上烤。昨日二爷将他召过去,府邸要封,私产挪空。他领下这差事,从昨夜便悄然行动。只是相府偌大,直至天将明才将贵重物件一一搬抬上车。眼下,小心腾挪到锦时苑来,又耗费近半日光景。
可这种事,又如何能教云姑娘晓得?
千朝沉沉叹了一声,做出请的动作,“姑娘请随我来。”
他将旁余人皆挡在外面,只迎云琼一人进入屋内。
此间不是库房,却是真真切切的藏宝阁。
他行止里侧,缓缓推开一道窄门,随即侧身让出空隙,“姑娘,请。”
云琼略带迟疑地迈入,室内未设窗牖,暗无天光,只有淡淡的木质清香弥散在空气中。
呲——
身后忽地亮起一道昏黄光束,将她的影子无限放大,落在墙壁上摇晃轻瑟。
光束投向墙壁,又射进云琼瞳眸,在她眼池中倒映出高高悬挂在墙上数柄弯弓,一把紧接一把,金玉繁缀,无尘无垢悬了满墙。
云琼目光瑟动,惊颤的视线一一拂扫。
“这是……”
千朝上前一步,烛灯晃了晃,“二爷离京后,于四境巡防,每到一处方,便会搜寻弓箭,或是名将流传,或是珠玉垒砌,只要入得眼,二爷便会买下,派人送回京城。”
宝弓难觅……
可这一间暗室,四面墙壁,陈列悬着近有大小五十张弯弓。
云琼心口倏而泛起一阵酸软,像被一只大掌蓦地捏了一下。
“京二,这柄小弓我便勉强收下。但今后,每年生辰我都要一张韧性最强的弓,要嵌玉镶珠,不能像这把一样太过素净。”
“京二…京二…”
“京二!”
“京旻!你听到没有?”
京旻被她骤近骤离的怀抱恍了神,好半晌,才抿了下唇角,压下溢出的笑意,微微俯身,“云昙儿,求人该有求人的姿态,唤一声二哥哥听听。”
小小的云琼抬眸,他那双眸子乌沉沉的,闪着细碎的星芒,有一瞬间,她似乎要溺毙在这汪眼池。
云琼立在窗前,凝望着漫天星光,指尖被寒意侵蚀,心口却满溢着温软,缓缓流淌至百骇。
那时…她才十字出头的年纪,难道…那时候,她就已经喜欢……
“在想什么?”
云琼羽睫一颤,目光陡然落下,京旻自院中走近,缓缓停在云琼面前。
隔着一扇窗,云琼再次望进那双墨染的眼池。
他眉心微紧,眼池深处泛起隐隐的忧心,五官轮廓纵深分明,有一些区别于往昔的刚毅。
云琼静静凝了片刻,忽地莞尔,眉眼瞬间灵动,拾起裙边跑向京旻,却又在一步之外骤然停下,她昂起面,有些紧张的轻轻咽了一下,而后,一步碎成三步,几乎是挪至京旻身前,双臂环在他的腰间,小心翼翼地贴近他的胸膛。
“京二……”
轻软的一声呢喃,像羽毛拂过他心间,京旻气息凝滞一瞬,心口霎时温软。
似是唤他,又似回答他先前的问题。
“怎么了?”京旻伸手揽住她,虚浮的怀抱瞬间紧密贴合,他下颌抵在云琼额心,低沉的声线都泛起暖意。
云琼摇摇头,像猫儿在他怀里轻蹭,他身上携着雪后苍柏的气息,淡而凛冽,却似乎夹带丝丝铁腥气。
云琼皱了皱眉头,在他胸前嗅了嗅,丝缕的血腥气钻进鼻子。她怔了一瞬,骤然退开,揪着京旻衣领,细细翻查。
“你受伤了?”
京旻身形微微一僵,眉眼压下,覆落一层阴霾。他擒住云琼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顺势将她拥入怀里,将半边的重量倾在云琼肩头,含含糊糊,像是倦怠:“包扎过了。”
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云琼不敢乱动,静静让他倚靠着,听着耳畔沉缓的呼吸,云琼心思有些飘忽。
她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可是以父亲秉性,若知晓锡林民乱另有隐情,绝不会草率定案。何况,当时押解罪犯入京的,正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可太子……
云琼蹙起眉头,太子心性无端,难以揣测。她现在只盼,父亲不是被旁人设局打下错案,否则,太子对父亲起的杀念,便不仅仅是借势破先诏,而是泄恨报复。
若是如此,即便京旻再拼死相护,父亲也绝无生路转圜。
思及此,云琼攥紧了京旻腰间的衣裳,小声问:“是不是…父亲出事了……”
京旻眉心忽地一紧。
流放旨意才下几日,台狱已接二连三地闯进几波贼寇。今日,若不是他下值时转念去了一趟台狱,伯父或许……
云琼蓦地察觉环在腰间的手臂在缓缓收紧,悬着的心也随之下沉,她大概…猜对了……
“京旻……”
“今日不提此事。”
云琼眸光黯淡,推开他,撤出怀抱。
京旻倏地捂住右手小臂,面色一瞬煞白,云琼愣了下,霎时慌乱,转身便喊淳乐去请大夫,手腕却忽而被攥住。
“伤口崩开,重新上药即可。”
云琼旋身,鲜红的血珠顺着手臂流到腕口,滴滴淌落。
云琼眼睫颤了颤,眸光落在他捂着伤处的指节,骨节分明,修长粗粝,轻颤、发白。
像被夜幕遮住了眼,分明咫尺,云琼却有些看不清京旻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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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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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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