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日子,表面是后院那方活水池,平静得只映着天光云影。池杳搁下看了一半的《南华经》,起身对阿元道:“去园子里走走,坐久了有些闷。”
阿元应着,替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的薄绒披风。主仆二人沿着新绿的卵石小径,往园子深处走去。春日的国公府花园,花木扶疏,新叶嫩得能掐出水,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枝头亭亭玉立,香气清幽。
行至连接东西院落的月洞门附近,池杳的脚步微微一顿。
不远处的临水凉亭里,坐着两个人影。一个是二嫂朱静娴,烟霞色的春衫在午后光线下显得格外娴雅。另一个,竟是岑璟身边的大丫鬟静书,靛蓝比甲,垂手侍立,姿态恭敬,却微微低着头。朱静娴似乎正对她说着什么,姿态放松,唇角带着惯常的温婉浅笑。
池杳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静书?她与少言的二嫂,能有什么体己话需要在这僻静的凉亭里单独说?
她没再往前走,反而侧身退到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花后,声音极低地对阿元道:“等等。”
阿元立刻会意,跟着主子隐在花影里,好奇又警惕地望向凉亭。
朱静娴指尖抚过石桌上冰凉的青瓷盏沿,目光落在静书低垂的眼睫上,那长睫微微颤动,泄露着主人内心的不安。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婉。
“静书姑娘,”她声音轻柔,像拂过柳梢的风,“在璟弟身边伺候,算来也有五六年光景了吧?”
“回二少奶奶,是,快六年了。”静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六年……”朱静娴轻轻重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真是府里的老人了。璟弟身边离不得你这份妥帖,连母亲都时常夸你稳重。” 她先给颗甜枣,目光却像探针,观察着静书细微的反应——那紧绷的肩线似乎松了一丝。
话锋随即一转,如同柳叶刀般精准切入:“说起来,姑娘也到了该为终身思量的年纪了。女儿家耽误不起。” 她满意地看到静书的手指在身侧悄然蜷起,头垂得更低。
朱静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语气带着推心置腹般的叹息:“按说呢,以你在璟弟身边的情分和这份妥帖,日后前程总不会差。府里体面管事的儿子,或是外头清白殷实的人家,总能替你寻个好归宿。” 她刻意顿了顿,让“归宿”二字沉甸甸地砸进对方心里,才继续道,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耳语:
“只是……如今新夫人刚进门,金尊玉贵,又是御赐的婚事,璟弟自然是处处以新夫人为重。这些‘小事’,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了。” “小事”二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又像冰锥,狠狠刺入静书的心房。
她清晰地捕捉到静书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成了。恐慌和不甘的种子已深埋。
朱静娴放下茶盏,拿起帕子沾了沾唇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循循善诱的魔力:“不过,静书啊,虽是做下人的,也得学会替自己筹谋。新夫人是尊贵,可这府里,终究是男主人的府邸。男人身边,哪能没个知根知底、懂得他冷暖喜好的人伺候着?新夫人初来,许多事未必上手,也未必能处处体贴入微。” 她的话语像羽毛搔刮着静书心底最隐秘的渴望,“你伺候璟弟这么多年,他的脾气秉性、起居习惯,没人比你更清楚。这份情分和用心,便是旁人比不了的根基。只要你自己稳得住,事事想在爷前头,让他离不得你这份妥帖周到。该是你的前程,谁也夺不走。”
她没点明那前程是什么,只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看着静书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的挣扎、渴望和被彻底点燃的野心,朱静娴知道,这把刀,磨成了。
目的达到,她悠然起身,理了理裙摆,恢复平淡:“好了,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你也去忙吧,璟弟那边,离不得你。”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她带着心腹丫鬟,袅袅婷婷地离开了凉亭,留下一池被搅乱的心绪。
池杳和阿元在花丛后,只看到朱静娴离去时平静的侧影和亭中静书失魂落魄、怔怔出神的背影。方才亭中的低语,她们一句也未听见。
“小姐,二少奶奶走了,静书她……” 阿元小声提醒。
池杳从花影后走出,步履平稳地走向凉亭。阿元紧随其后。
走近了,更能看清静书的模样。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连池杳主仆走近都未曾察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静书?” 池杳出声唤她,声音清浅平静。
静书如同受惊般猛地一颤,仓惶转身,看到是池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屈膝行礼:“夫……夫人!奴婢……奴婢失礼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掩饰不住的仓促。
池杳的目光在她苍白失神的脸上停留片刻,温和问道:“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 她语气寻常,带着主母对下人的关切。
静书心头狂跳,朱静娴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语还在脑中翻腾,此刻面对池杳沉静通透的目光,只觉得无所遁形。她强自镇定,低下头,手指用力掐进掌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没什么,谢夫人关心。奴婢……奴婢只是……只是方才想起些琐事,一时走了神,吹了风,有些头晕罢了。” 她找了个最寻常的理由搪塞过去,不敢抬头看池杳的眼睛。
池杳看着她极力掩饰却依旧慌乱的样子,心下了然。那绝不仅仅是“吹了风”那么简单。她没再追问,只淡淡道:“既如此,回去歇歇吧,喝点热茶。公爷那边若有事,让其他人先顶上。”
“是……是,谢夫人体恤。” 静书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凉亭,脚步都有些踉跄。
阿元看着静书仓惶的背影,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池杳道:“小姐,您看她那样子!肯定有事!还有二少奶奶,好端端的找她说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池杳没说话,目光扫过静书方才站过的地方,又望向朱静娴离去的方向。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亭子上,她却感觉一丝凉意悄然爬上心头。这花园里的偶遇,失魂落魄的静书,还有那位清冷少言的二嫂,像几片拼图,在她脑中隐隐勾勒出不安的轮廓。
她转身,对阿元道:“回吧。”
傍晚,岑璟带着一身公务的疲惫回到书房。
静书端着参茶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动作比平日更显柔婉。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柔声道:“爷,您回来了。喝口参茶润润吧,奴婢瞧着您气色有些倦。”
岑璟“嗯”了一声,目光未离卷宗,伸手去端茶。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杯壁时,静书的手也恰好伸过来,似乎是怕茶盏不稳,想要扶一下。她的指尖,带着刻意的、极其轻微的颤抖,“不经意”地擦过了岑璟的手背。
那触感温软突兀。
岑璟端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抬眼看向静书。
静书像是受惊般猛地缩回手,脸颊瞬间飞起红霞,眼神羞怯慌乱,飞快垂眸:“奴婢……奴婢失仪了。”声音细弱,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媚态。
岑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红晕和眼神里的东西,他看得分明。他什么也没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神重新落回卷宗,语气平淡无波:“下去吧。”
静书心头猛地一沉,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和期待瞬间被这冰水般的平淡浇灭。她强忍着失落,恭谨应声退下。关上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为什么?为什么爷毫无反应?朱二少奶奶的话,难道不对吗?她眼中燃起不甘和焦灼的火焰。
晚膳时,池杳敏锐地捕捉到静书的异样。她布菜添汤,动作依旧无可挑剔,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岑璟,带着一种黏腻的、欲语还休的关注。当她为池杳添汤时,指尖“无意”拂过池杳的袖口,动作轻柔得近乎刻意。
“夫人请用汤。”静书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
池杳接过温热的汤碗,指尖感受着那份热度。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静书。那眼神清澈如镜,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静书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垂下的眼睫却掩饰不住一丝狼狈的慌乱。
池杳什么都没说,低头喝汤。心湖里那点午后的凉意,此刻已凝成了冰。
晚膳后,池杳在内室看书。静书进来收拾书案。她将池杳看过的书仔细归拢,动作间,状似无意地轻声说道:“夫人看的这本《南华经》注解,奴婢瞧着有些生僻。爷书房里倒有一本前朝大儒的手抄孤本,注释精妙,改日奴婢替夫人取来?” 她语气自然,却在不经意间再次强调了自己与岑璟的“亲近”和对岑璟藏书的了解。
池杳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向她。烛光下,她的眼神沉静无波,如同深潭,清晰地映出静书有些紧绷的身影。
“不必了。”池杳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我手上这本,够看了。”
静书被那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慌,连忙低下头:“是,奴婢多嘴了。” 她加快了收拾的动作,匆匆退了出去,仿佛逃离。
阿元在一旁看得火起,等人走了,立刻凑到池杳身边,愤愤不平:“小姐!您看她!那副样子!还有下午和二少奶奶在凉亭里……肯定没好事!”
池杳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国公府的重重院落沉浸在静谧里。白日里凉亭的画面,静书书房刻意的触碰,晚膳时黏腻的眼神,方才那带着炫耀意味的话语,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为“朱静娴”的线隐隐串起。
她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发出轻微的一声响。窗外的风,似乎更凉了。
这潭水,终究是被朱氏搅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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