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前,灵界占星楼。
身穿玄色赤纹道袍的女人坐在桌前,面上是一成不变的温婉笑容,看起来不像是一力建成占星楼,并让其遍布全灵界的神秘楼主,反而像什么古老家族养在金银窝里的闺秀。
她耐心地听完了面前这位特殊主顾的要求,掩唇一笑,
“鸦族长难得到访,又是这样简单的要求,妾身本不该拒绝,只是实在是不巧,楼内适合接此任务的星徒们都不在楼内。”
说着,她脸上也对应地蹙了蹙眉,以表现自己的为难,但这样流于表面的表演,反倒让她的婉拒显得有些嘲讽和敷衍。
若是其他人听到她这样不走心的话,哪怕不怒起杀人,恐怕也要将占星楼打砸一番才罢休。
毕竟灵界的规矩向来如此,实力为尊,胜者为王,哪怕一只只精怪化为人形修炼,灵界也依旧遵循着最原始的自然规则。
即便一百多年前稽查局的入驻,也只是让这弱肉强食的灵界稍稍讲理一点罢了。
总被传言性子古怪的乌鸦倒没动气,他今天可是来求人接任务的,自然得有个求人的态度。
他捡起不知道扔了多少年的礼仪,端坐在椅子上,难得展现出大族族长该有的姿态。
只是看着这只蝴蝶几百年没有进步的演技,鸦云皋还是忍不住嫌弃。
“你要不抽空还是去找灵狐族学习一下吧,灵界近三十年来出名的戏剧都是他们族演的。”茶盏被轻搁在檀木桌上,随着氤氲的茶香,低沉男声散漫响起。
蝶依对他的嫌弃没有什么表示,脸上依旧是那副微笑,嘴角幅度都不带变的。
乌鸦看着她这幅假人模样就眼睛疼,懒得再劝,只继续说起自己前来的目的,
“这个任务你来接最合适,至于赏金,你可以随意提。”
暂时回归灵界生活的乌鸦一遇到颁布指令的时候,语气里下意识带上了作为灵界管理者的惯有傲慢,但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而缓和了态度,连说出口的话都得体了不少,
“只是为我族子息当几日夫子罢了,且这虽名为夫子,却不需蝶娘你真教导些什么独门绝技,只是变化气息让族里傲气惯了的孩子们得个教训就好。至于人界的那几个孩子就更简单了,只需劳烦蝶娘你随意教他们几道防护术法即可,蝶娘师从天下名观,区区几道基础术法,定然不会耗费太多精力的不是?。
至于赏金和束修,我乌鸦一族虽非什么大族,但绝不会在这方面让你为难,便依照着占星楼最高赏金的三十倍来支付如何?亦或者蝶娘要是有其他想要的,尽管开口就是。”
能让鸦云皋老老实实守着规矩说话的人,在灵界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蝶依不认为自己能在里头。
可偏偏他就是这样守规矩了,这后头的原因很难不让人好奇。
只是为了族里的孩子?
怕她后头接了任务后对孩子不利?
这可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蝶依脸上还是那副温婉假面,只是那双总是微微弯起的眼睛却未不可察地睁大了些许,让她显出几分活气来。
可她再怎么惊讶,再怎么满意这个新得手的,足以让自己挣得盆满钵满的消息,她嘴里拒绝依旧,甚至因为是第二次拒绝而没了第一次的伪装。
“实在抱歉呢,我不接。”温婉轻柔的女声这样说道。
鸦云皋沉默了一瞬,似乎没料到自己难得的好态度会得到这么个结果。
他懒散地向后靠上椅背,再没了刚刚的规矩得体。
“你不接是因为恐惧人类会像千年前那样追杀你呢,还是憎恨灵界各族在当年杀得你师门无一人存活?”
低沉男声里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怒气,反倒有些说故事时才有的娓娓道来的韵味,可这声音却专门说些戳人伤疤的话。
“亦或者,”乌鸦顿了顿,脸上甚至露出笑:“蝶娘是近乡情怯,怕去了人界却再也进不了龙泉观了?”
眼看着蝶依被自己说中了心事一般垂下了眼睛,鸦云皋话语里的笑意愈发明显,里头的锐意也开始显现。
“那便是三者都有了。蝶娘真是多虑,你的天赋是周天师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在人界随意变化气息,又有何人能抓到你?
灵界混战时与龙泉观有因果的乌鸦早就被你害死,我族亦烧毁你占星楼十五座分楼,也算扯平不是?”
“至于龙泉观,”乌鸦黝黑的眼珠盯在女人面无表情的脸上,本就邪魅的长相因为脸上夸张的笑容而更不像什么好东西,
“龙泉观在千年前就已没落,如今在人界的不过是个连正统道门都不认可的野观,蝶娘便是想近乡都难,又何必情怯呢?”
蝶依从听到师父的称号开始就淡去了脸上好像模具一般的温婉笑容,等听到眼前的禽畜称呼自己的师门为野观时,她的脸色更是瞬间阴沉了下来。
玄衣上的赤纹好似活物,扭曲着爬满她白皙艳丽的面庞,总是弯起的漂亮眼睛里满是狠戾,不像她之前装出来的大家闺秀该有的,但却是一只因为弱小而在灵界受尽折辱的蝴蝶该有的。
“无量天尊在上。”
轻柔女声低低响起,像是怕打扰了什么人安睡。
地板上无人在意的装饰刻纹却顺着话音亮起。
浓厚到让人窒息的水汽瞬息之间弥漫至房间内的每个角落,蓝紫色的雷电噼啪作响的密布成牢笼。
精巧雅致的会客厅转瞬间就变成了能将人折磨致死的绝境。
乌鸦大笑着化为原型,快速躲闪的身影像一缕难以捉住的黑烟。
“真是只双标的小辈,难不成只需你冒犯我不成?”故作抱怨的声音从层层叠叠的水雾里传出,显然里头骇人的电闪雷鸣没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与此同时,撕掉面具的漂亮蝴蝶也掉入了幻境。
蝶依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瞧见不远处身处险境的不再是某只欠揍的乌鸦,而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哪怕那人的身形被水雾遮了大半,让人瞧不真切,蝶依依旧下意识地掐断了阵法的运转。
刺眼的雷电顷刻消失,唯余遮眼的水雾顺着风沉浮着,需要时间散去。
乌鸦对这意料之中的发展感到无趣,甚至因为完全能猜到幻境里会出现谁而懒得花半点灵力进去瞄一眼。
他飞至蝴蝶身侧,百无聊赖地计划着蝶依求饶后的打算,并为自已最初选择用体面人的方式请夫子这件事感到后悔。
蝶依没去管体内反噬产生的疼痛,也不在意口腔里上涌又压下的血腥气,她只呆愣地看着那道被雾气遮挡的身影。
那是她师父。
是她已经九百七十四年十一个月二十一天没再见过的师父。
她身上还是穿着那套再正统不过的道袍,背上依旧是那两把不像道士该有的长刀,虽然还没能看清她的脸,但蝶依知道,上面肯定是再温婉和煦不过的笑容。
或许还会因为瞧见了她,那笑容还会更加温柔无奈一点。
被狠厉遮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眼球因为紧张而颤动着。
可眼前烦人的水雾似乎没个尽头,蝶依觉得自己等待了太久太久,久到没办法再等下去。
她焦急地像个普通人类一样胡乱挥舞着袖子,全然忘记了自己所学的任何术法。
宽大的衣袖像濒死的蝴蝶抽动着翅膀,成功在蝶依即将崩溃的最后一刻,为她散去了眼前的阴霾。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师父出现在面前,可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笑容。
没有面对她时无奈又宠溺的笑,没有面对善信时温婉有礼的笑。
不远处的师父以绝对不可能有的冷漠态度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容不下半点她的影子。
可蝶依却笑了起来,不是刚刚假人一般的温婉笑容,而是清浅的,真切的笑容。
笑过后,她又像独自在外漂泊许久的游子终于回到母亲怀抱一般委屈地憋下嘴,落下血泪。
“师父。”她喃喃着,又哭又笑地重新捏了法决。
地上的阵法,墙上的阵法,头顶悬梁上雕刻的阵法统统亮起。
庞大的信念之力像要给谁证明一般蓬勃而出,比之前更可怖的杀招在房间里肆虐,甚至没有避开阵法主人所在的地方。
乌鸦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杀招震撼得差点从桌上掉下去。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只疯蝴蝶见到她那师父后会是这么个反应。
不是,你们真是师徒吗?!
他怎么瞧着更像是仇人相见呢!
眼看着眼前人不闪不躲,由着玄衣破碎,血液喷溅,好像打算彻底就此死去,乌鸦终于为自己以大欺小的行为产生了些许负罪感。
嘶哑的叫声在空气里响起,蝴蝶自幻境里挣扎清醒,浅紫色灵力覆盖在整个空间,干脆利落地抹去全部繁复刻纹。
持续不断的杀招终于散去,占星楼精心打造的会客厅也彻底变成了废墟。
唯二存在的精怪没了刚刚的针锋相对,反而双双沉默着没有说话,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等乌鸦想好该给自己搭一个什么样的台阶来缓和气氛时,蝶依率先打破了僵局。
她抹去脸上的血水,轻声恳求道:“我能再进一次幻境吗?”
乌鸦被这离谱的要求哽住。
回想一下刚刚果断又决绝的杀阵,他看向这只漂亮蝴蝶的眼神都变了。
难怪道门会没落,这样的师徒情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鸦云皋虽然不能理解,也不太能尊重她这特殊的怀念方式。
但他天赋能力制造的幻境可不是族里找了各种法器化解后,为幼崽们布置的那种无害的历练工具,那里头的一切都是为了磨灭人意志,让人自绝望中坠落而产生的,不论蝶依刚刚在里头经历了什么,幻境对她的灵魂都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让人进去一次倒也罢了,打架嘛,受伤是难免的,之后喝点灵药补补也就好了。
但他要是真的答应了,让她进去幻境一次又一次,以这只蝴蝶对她师父那偏执劲,都不用超过三次,明天乌鸦一族大概就会被占星楼挂上追杀榜第一名,还是加急的那种。
蝶依到底不是真的敌人,鸦云皋虽生气她刚刚的冒犯,但也不至于那么歹毒地在她明显因为思念过度而神智不清的时候置人于死地。
真不至于。
蝶依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误会了,只是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解释的话来。
没必要去说什么。
她的弱点自她回归灵界后就人尽皆知,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精怪用她的师父布局幻境来对付她。
可他们每一个人到了最后都会惊恐地发现她根本就不会中招,他们在死前不甘又怨毒地咒骂她用师父做诱饵,简直狼心狗肺,不堪为人弟子。
但其实,蝶依每一次都中招了,每一次,她都甘心入局,因为她太想再见一见师父了,哪怕让她死去也可以。
可她的师父每次都会护着她,不许她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舍去生命。
乌鸦说的没错,她的师父,总被人说离经叛道的周天师,在临死前都还在担忧着她仅存的小弟子,强烈的执念担心下,她以灵魂为代价为她的小弟子换来了天道都不曾给予的天赋能力,盼着小弟子能够躲过两界纷争。
可没人知道,除此之外,她的灵魂还化为了一道神奇的符咒,在未来的每一次危机里一而再再而三地亮起,牢牢护住她的弟子。
所以幻境里,本该引诱她的虚假师父总是冷淡着脸,甚至对她刀剑相向。
一次又一次的冷脸伤害,都是师父仍旧在她身边的证明。
蝶依知道师父肯定不希望她为了这一点存在的证明而主动让自己陷入危险。
但这回是不一样的。
蝶依默默反驳道。
鸦云皋不算是敌人,他的幻境,她自然是可以再去。
但可惜,这只欠揍又烦人的乌鸦拒绝了。
“哪怕我答应接你的任务?我可以不收钱,免费给你家的孩子当三年的夫子或者我再另外送你三次占卜机会,怎么样?”蝶依尝试利诱。
两方关系彻底互换。
鸦云皋被她这执拗的状态烦得头疼,他揉了揉额角,像个复读机一般重复道:“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他甚至算得上苦口婆心地劝道:“幻境里的都是假的,你喝点清灵药剂清醒一点。”
蝶依:“……你还想不想我接任务?”
鸦云皋没话说了,他想啊。
他家的崽子就算了,人界那两只傻呼呼的小崽子只有这只蝴蝶最合适当老师。
这可是经历过两界混战的正统道门徒弟,比现在的稽查局和沐秋学院更能知道怎么让人在短时间内学会在危险中保护自己。
可偏偏这只蝴蝶脑子不太正常。
乌鸦第一次觉得当家长那么难。
想到自家拿心灵感应当群聊用的幼崽,鸦云皋敛了神情,语气恢复了散漫,
“你不想回人界扶持师门一把吗?哪怕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但起码龙泉观仍旧存在,你们师门的过往就都还存在。只是我刚刚的话并非妄言,道门没落后,龙泉观香火不丰,那些道士连政府的帮扶补贴都申请不到,如果没人帮助,恐怕再过几年,龙泉观就真的不在了。”
蝶依垂了垂眼,还不等她多想,就又听他说道,
“你答应接任务,我不但送你安全去人界,还给你提供大量人界的货币,你想怎么用都行,给道观捐款或者直接自己重建龙泉观都行,当然答应你的赏金和束修都会有,你看如何?”
蝶依这一回没再拒绝,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据说能在人界通用的银行卡。
“里面有多少?”
“换算一下应该有六万两金差不多,够你用的了。”
“你哪来那么多人界的货币?”
“……给人类破案,他们给的。”
“你还真是喜欢给人类打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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