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厅里那场暗流涌动的相遇,以及顾斯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在薛宜年心中漾开了一圈极淡、却久久未散的涟漪。
回到二楼,顾纶几乎是立刻就钻进了薛宜年的房间,脸上还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下午探望之事隐隐的担忧。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游戏机发出的、细碎单调的电子音,和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块,随着时间推移而缓慢移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见,飞舞,旋转,然后落下。
很安静。
顾纶打了一会儿游戏,似乎觉得没意思,或者只是输了,烦躁地按了暂停键,把游戏机往旁边一扔。
他抱起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侧头看着旁边安静看书的薛宜年。
薛宜年的侧脸线条很干净,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冲淡了他身上那点惯有的清冷感。
“……好看吗?”顾纶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薛宜年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眼帘看他:“什么?”
“书。”顾纶努了努嘴。
“还行。”薛宜年回答,“有点……绕。”
“哦。”顾纶应了一声,又把头埋进床里,闷闷地说,“我看不懂那些。”
“没关系。”
“喂,”顾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薛宜年,“你看我干嘛?”虽然他没抬头,却好像知道薛宜年在看他。
“没看你。”薛宜年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
顾纶却不依不饶,抬起头,小狗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明明就看了!”
“……”薛宜年有些无奈,“你想说什么?”
“下午……真的要去医院?”顾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情愿。
“顾先生说了。”
“我不想去。”顾纶皱着眉,“看见那些人就烦。” 他口中的“那些人”,自然包括病床上的老爷子,以及顾家的其他成员。
薛宜年看着他:“总要去看看的。”
顾纶不说话了,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知道薛宜年说得对。人都来了帝都,又是以“尽孝”的名义,不去医院露个面,说不过去。
但他就是本能地抗拒。抗拒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抗拒那些虚伪的关怀和审视的目光。
“年年,你说……他会和我说什么啊?”他坐在薛宜年房间的地毯上,抱着一个抱枕,有些六神无主。
薛宜年正在用自己的笔记本浏览一个独立游戏资讯网站。
闻言,他头也没抬,语气平静:“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听他说。”
“可我……”顾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把脸埋进了抱枕里。
薛宜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无非是害怕再次面对记忆中那个严厉、冷漠、代表着顾家绝对权威的老人,害怕那些可能存在的、不被承认的难堪。
他放下鼠标,侧头看了看缩成一团的顾纶,想了想,开口道:“下午不是说我也可以去吗?到时候,我就在外面等你。”
“你会一直陪着我吧?”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像是在寻求确认。
“嗯。”薛宜年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这个回答显然令他十分满意,顾纶干脆放弃无谓的思考,美滋滋地趴在床里玩起了手机。
他不再纠结下午的事情,转而开始计划起别的。
“对了年年,等这事儿完了,咱们在帝都玩几天吧?”顾纶的情绪明显活跃起来,大概是想找点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总不能白来一趟!你想去哪里?”
薛宜年想了想,关掉游戏资讯页面,打开了一个本地生活APP,指尖在屏幕上滑动。
“故宫和长城人太多,没什么兴趣。”他筛选着,“我对那个新开的城市规划展览馆有点兴趣,看看介绍……”
他点开链接,快速浏览着,“……或者,这个周末在798那边,好像有个独立游戏嘉年华?”
“独立游戏?”顾纶凑过来看,“就是你平时玩的那些……小破游戏?”
“嗯。”薛宜年没反驳他的用词,“看起来有不少独立工作室参展,还有些未发布的游戏试玩。去看看?”
“行啊!”顾纶立刻同意,只要是和薛宜年一起,去哪里他都无所谓,“那就这么定了!等看完老头子,我们就去那个游戏展!”
仿佛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顾纶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两人又随意聊了些别的,大多是顾纶在说,薛宜年在听,偶尔应一句。窗外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房间里投下柔和的光影,暂时隔绝了顾家老宅那无处不在的压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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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五十,李婶准时出现在门口,提醒他们该出发了。
依旧是那辆低调的商务车,依旧是沉默的司机。
车子驶出顾家大门,汇入帝都的车流。这一次,顾纶显得比早上平静许多,虽然还是能看出些许紧张,但他更多时候是安静地看着窗外,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会面做心理建设。
薛宜年则拿出他的游戏机,戴上耳机,旁若无人地玩起了小游戏。屏幕上,小小的骨钉骑士在深邃黑暗的地下王国中探索、战斗,光影明灭,与车窗外流动的城市景象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车子最终驶入一片环境极其清幽、安保也格外严格的区域,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更像高级会所而非医院的建筑前——瑞和私立医院,帝都最顶级的私立医疗机构之一。
进入医院内部,更是感受不到半分公立医院的嘈杂与消毒水味。
大理石地面光洁如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薰气息,走廊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偶尔有穿着护士服的医护人员推着仪器车经过,动作都轻柔无声。
李婶引着他们乘坐专用电梯,抵达顶层的VIP病房区。这一整层似乎都被顾家包了下来,走廊里除了他们和偶尔出现的医护人员,再无旁人。
在一间看起来就像豪华套房的病房门前,李婶停下脚步,与守在门口的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儒雅的中年医生低声交谈了几句。
医生点了点头,对顾纶说:“老爷子刚醒,精神还可以,但不能太久,十分钟左右。”
顾纶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下意识地看向薛宜年,后者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那……薛先生,不好意思,可能要麻烦你在这里稍等片刻。病房里……不太方便。”李婶对薛宜年说道,态度依旧恭敬周到。
顾纶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极佳的病房门,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薛宜年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这场景有点像游戏里队友去单挑BOSS,而他负责在外面清小怪……哦不,这里连小怪都没有。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布置得像酒店大堂一角的休息区。浅灰色的沙发,矮几上放着最新的财经杂志和艺术画册。
他刚准备坐下,就发现休息区的角落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顾斯。
他似乎刚来不久,身上还穿着剪裁精良的商务西装,只是解开了领带,衬衫领口微敞。
他面前放着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手指正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神情专注,周身散发着一种刚从紧张工作中抽离出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凌厉气场。
听到脚步声,顾斯抬起头,看到是薛宜年,眼中并没有多少意外,仿佛他的出现理所当然。
“坐。”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沙发,声音比早上似乎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薛宜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距离他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与这位顾先生独处,总让他有种莫名的压力。
不想打扰别人工作,薛宜年百无聊赖的开始玩手机,指尖一滑,开始玩起了单机古董经营小游戏消磨时间。
他玩的投入,一个个古董经他手买入后修复再高价卖出,余额随着操作逐渐增加。
薛宜年神情专注的好像在做什么重大决策,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旁边传来的似有若无的打量视线。
良久,顾斯合上笔记本,端起旁边桌子上早已备好的咖啡,抿了一口:“顾纶进去了?”
“嗯。”
“他很紧张?”
“……还好。”薛宜年放下手机,斟酌着用词。
顾斯放下咖啡杯,目光落在薛宜年脸上,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你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我只是陪同。”薛宜年回答。
“只是陪同?”顾斯微微挑眉,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
“据我所知,顾纶对你的依赖,远超普通朋友。他把你视为……精神支柱,或许更恰当。”
薛宜年沉默了。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剖析的口吻谈论他和顾纶的关系,尤其这个人是顾斯。
顾斯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适,却没有停止,反而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些许距离。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咖啡香和他身上那股冷冽气息的味道传来。
接近一九零的身高因为体态挺拔显得更具压迫感。
“薛宜年,”他缓缓开口,声音刻意放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你对顾纶,仅仅是‘朋友’的责任感吗?”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而尖锐。
薛宜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迎上顾斯那双深邃的、仿佛能吸噬一切光线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性。
他不仅仅是掌控欲强,他的洞察力同样惊人。
“我认为,”薛宜年稳住心神,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和顾纶之间的关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似乎……与顾先生无关。”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划清了界限。
顾斯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闪过一丝更浓厚的、近乎兴味的微光。他欣赏这种平静下的、带着爪牙的反击。
“或许吧。”他往后靠回沙发里,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个充满压迫感的问题只是随口一提。
“不过,”他话锋一转,“既然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有些事,你也该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观察薛宜年的反应。
“顾家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老爷子这一病,很多暗地里的东西都会浮上水面。顾纶的处境……并不算好。”他点到即止,没有细说,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薛宜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顾斯看着他,“待在顾纶身边,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这是……在劝退他?还是在试探他?
他沉默了。
薛宜年还没来得及细想,病房的门开了。
顾纶走了出来。
他的表情……很奇怪。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愤怒或者悲伤,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茫然和……轻松?
“年年。”他看到薛宜年,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样?”薛宜年立刻起身迎上去,暂时将与顾斯的对话抛在脑后,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顾纶身上。
顾斯也看向顾纶,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顾纶看了看顾斯,又看了看薛宜年,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有些困惑地说:“他……好像不怎么认识我了。或者说……不记得我是谁了。”
“什么?”薛宜年有些意外。
“他…就一直看着我,眼神很浑浊,没什么焦距,”顾纶回忆着,语气里带着一丝茫然,“护工喂他喝水,他就喝。我跟他说话,他也没什么反应……偶尔会含糊地叫一个名字,好像是……我奶奶的名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他一点都不像我记忆里那个样子……不凶,也不骂人,就……像个普通的、病得很重的老人家。”
记忆中那个严厉、可怕、代表着家族威严的形象,在现实面前,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衰老、病弱、甚至有些糊涂的老人。
顾纶心中那股积压多年的、对“爷爷”这个符号的恐惧和憎恨,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有些……无的放矢。
那个老人静静的躺在病床上,那些岁月和曾经,似乎也随着他的混浊变得不清晰了。
幼年时期那些冷漠的眼神,不阴不阳的言语,藏的很好的鄙夷,那些曾经的创伤,都......过去了。
真的吗?或许吧。
他看着医院走廊里干净明亮的墙壁,看着窗外帝都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胸口那块一直压着他的大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感觉……”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告诉薛宜年,“好像……没我想的那么可怕了。”
无论是病房里的那个人,还是这个地方。
薛宜年看着他眼中那渐渐散去的阴霾和浮现出的怔松,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站在一旁的顾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顾纶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卸下重担的表情,又看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立、目光温和的薛宜年,眼神微微闪动,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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