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暖香起身。她喝多了酒水，方便的地方离帐篷远。
第一次来秋猎不熟路，越走越偏，疑惑是不是自己走反了路，正要回头，却远远瞧见峨眉的身影。她正要叫人，突然想起峨眉听不见，忙小跑缀上去。
夜色阴沉，没有灯，峨眉脚程又快，几个拐弯就跟丢了。暖香一个人迷了路，发现四周完全陌生的草木，害怕极了。
或许峨眉发现自己走错了，会往回走吧。到时候带自己出去就好了。暖香衣物穿的少，被冷风一激，浑身发抖。
“好冷哦。峨眉不会走另外的路回去了吧？”四周连虫鸟鸣叫都没有，幽冷寂寥，阴森森的，暖香胆子小，秋月平日里总爱吓唬她说山上有大虫，能一口把她吞下去。风吹的人发毛，暖香默念神明娘娘保佑：“老虎不要蹦出来吃我，我很难吃的，我又瘦又柴，别吃我别吃我……”
脑子一乱就容易多想，风一阵大过一阵，呼啸声隐隐，野兽的腥味几乎无处不在。暖香听成几声不知是什么禽畜的咆哮，差点吓哭了，立马跳起来要躲。她赶紧找适合躲藏的地方，几步拐竟然模模糊糊听见顺风而来的人声。
如遇救星，暖香赶紧往人声出小跑，树后头正看见峨眉。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必然是侍卫了，暖香张嘴欲喊，声音被掐在喉咙里，她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峨眉”会说话了。
男人应该是等了她很久：“娘子说的宋明玉果然不错，即使放在后院饱个眼福都很舒心。不过我二郎只有一个正妻之位，我不觉得宋明玉会胜过薛家。若是因为她一个人引得袁家遭三位殿下仇视、宋大人嫌恶，得不偿失。”
“峨眉”道：“袁薛联姻，那么陛下必将一气除去你们，收回西北，这一点将军想得很清楚了，否则也不会退亲。宋家乃陛下多年心腹，有从龙之功，若能结秦晋之好，袁宋联姻不会惹陛下不快，反而会乐得其见，在这一点就胜过薛家万千。”
暖香认得这两个声音，大娘子和袁将军！这话不是自己一个小丫鬟能听的，若是被发现，自己必死无疑！躲在原地，他们发现不了，只要一动不动躲在这里，不被发现，她就能把这个消息传回宋明玉！
袁忠道：“你要我袁家迎一个眼线回去？”
只听宋临江轻笑：“一个打明牌的眼线能削减皇帝几分忌惮，能在中书令面前说上几句话，推迟处理西北的时间，还不值得吗。”
两个人颇有默契地直接忽视了宋明玉嫁不嫁的问题。若如宋临江所料，皇帝之命任宋平邑再怎么反对，不想嫁女也得嫁。
袁忠亲自来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牵扯三位皇子与朝中重臣，想不出还有别的法子比这更能错开皇帝的视线了。
只要袁家能拖到薛三娘粮草北上，就该变天了。
寒风吹拂，宋临江身子似乎受冷在微微发抖，给足了袁忠思考时间，他沉思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于是接着道：“看来将军想清楚了。待好事将成，临江自有大礼奉上。”
大礼？
袁忠疑惑看宋临江，她抿嘴而笑，由于二人身高差距，始终仰视着他，然而一双眼睛沉静从容，似乎透过他人的皮囊看到心思。
袁忠突然想起这一切的事完全由宋临江主导，没痕迹没报酬，没有沾染他们的因果。今日好不容易出自私情，要用自己的手去除宋明玉这个障碍，她的手上却依旧干干净净。
思及这一点，袁忠不爽道：“郡主好一出借刀杀人。不过郡主算计之余，有没有想过咱们中间多出只小虫子？一字一言，该听的都听进去了。郡主觉得这只虫子留吗？”
此话一出，躲在树丛后头的暖香霎时捂紧自己口鼻，连呼吸都不敢。她紧闭双眼，心里疯狂念叨神妃保佑神妃保佑，别发现我别发现我，不要过来……
然而脚步声与心脏咚咚声越来越近，一只大手陡然掐住脖子，一把抓起来，雄浑的笑声闷在身后人胸腔里：“郡主瞧，眼熟得很啊。”暖香被他提着脖子拎起来，自己仿佛是一只待死的鸡，尖叫和呼吸都掐在那只巨手里，暖香脸涨得青紫，整个人喘不上气，脚下乱蹬挣扎，接着被重重摔在地上。
脑袋发蒙，趴在地上睁眼，面前站着一双绣花鞋。暖香立刻握住郡主的鞋子，哭喊道：“大娘子，大娘子是我啊，我是暖香，大娘子放过我，我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娘子救命，大娘子……”
袁忠扯住小丫鬟的头发，狠狠将其脸扬起来，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将刀锋贴住她的嘴角，冲宋临江笑：“郡主，不能什么脏活都让我来做吧？拿出点诚意，再不动手，巡防营就该被惊动了。”
这话一出口，暖香顿时放声大叫救命，没想到甫一张口，匕首便顺势滑入绞了她的舌头。剧痛被满口的鲜血淹没，暖香的惨叫不成声音，夜风里如同一只困兽。舌头落在地上，沾满血的匕首被袁忠丢在宋临江面前。
他松开束缚暖香的手，任由人哭嚎、扭曲。袁忠摆摆手，总算打了宋临江一个措手不及，笑道：“郡主，我们的合作就在此人身上了。郡主聪明绝顶，必然知道如何处置。我便不打扰了。”他眼里闪着恶意，笑着退出这个区域。
寂静的夜色里只剩下宋临江和暖香。
黑影弯腰扶起暖香，用袖子轻柔擦去她脸上汗水、灰尘和血污，温柔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安抚意味。被平静心疼的眼神看着，暖香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大娘子是很好的，她在惩治恶奴的时候只是演戏，她不会害人的。
那只手慢慢从额头移到她的双眼，匕首手起刀落扎进暖香的心脏。
“睡吧。祝你好梦。”
宋临江松开手，暖香滑落在地上，眼睛闭上了。
她死了。
杀都杀了，还要做出兔死狐悲的模样吗。
习惯吧。
无辜之人的鲜血沾满双手，风将腥味全送到她的鼻腔。铁锈味。
好冷。
魂魄漂浮在半空，躯壳自觉蹲下去，尸体温热，趁着血未凝固，匕首割开了她的喉咙，这样血才能放的多。空气里血腥味越来越浓，不远处的骚动已经能听见了。
该回去了。
回路上人不多，或许是袁忠帮忙调走了一部分，她很轻易便回到自己营帐附近。
峨眉就守在那里，见到衣服手臂上满是脏污，衣襟上也沾上了血，她没有手势，先给她披上斗篷。系好了，一双手捂上宋临江的眼睛。
宋临江无声道：“回去吧。”
秋月一整天也没有瞧见暖香，问过一嘴，只听下人都说没见到，旁人道：“这么多人还能丢了不成？应该跟着二娘子出去了吧。”她心想也是，便没放在心上。
外头议论死了个人，秋月也没有多想。她在清点二娘子的猎物时，宋明玉突然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你见到暖香没有？”
秋月平日里都待在闺阁，像她们这样陪着主人一起长大的大丫鬟，离墙外的世界也是很远的。每每唏嘘墙外又丢了哪家孩子，又添了多少死尸的时候，感叹一场世事无常，也便抛到脑后去了。每一天都有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要做，比起操心这些，还不如和暖香一起去耳房那边躲懒偷闲。
得知暖香死讯的时候，她脸上还是茫然的。暖香比隋珠院所有人都小，前些天还在准备银子想给她后娘打一副新耳坠子。
转眼就被白布盖上了。
盖了白布都挡不住苍蝇。
一具连脸都被啃去半个的尸体，肚子被吃的最多，只留下半截肠子。四肢没了，头与身子没了联系，空空摆在地上。尸体放了一天，若不是猎狗循着味道发现了，也不知道烂到哪里去。
“是谁？她还这样小，谁下得了手，她还是个孩子，碍了谁的眼！”话到最后的问句都成了吼。
秋月迟钝的视线转向两相依偎的主人们，只觉得这些人的动作很慢，声音很远。雪白的布料比阳光还要刺眼。
暖香一直陪着她，如同半个姊妹。狗都能养出感情，更别提朝夕相伴的人。宋明玉哭着半靠入成渚的怀里。
“别难过了。没人害她，是半夜出门被野兽叼走的。”
裴敏给宋临江喂药，听闻此事，乐了：“她亲姐姐生病了不看一眼，死个丫鬟倒扮起孝子了？”
鹤羽没接嘴，她很清楚宋临江和暖香的死必有联系，说不定人就是她杀的。不过她空为孩子可惜，更多时间在思考宋临江的打算。
宋临江为什么要和袁忠勾结？她想做什么？帮一个未来的叛军首领出谋划策，是宋平邑的授意还是成屿的意思？不管是谁的打算，和虎谋皮就是在悬崖上走钢丝，稍有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要宋临江活，便与其目的违背，更可能会牵动整个世界的走向，前路浓雾危险不可知，谁能冒险？稗官频道吵个不停，最后由诗人顺从民意敲定了方案：顺从。白鹳书会的意思确定了，鹤羽服从指令，她放下符牌，耳边总算清净了。
稗官数量不多，各有各的成见，七嘴八舌起来简直没完，鹤羽第一次拿到白鹳符牌时还很激动，毕竟在万家还是落后地手写密文，而这千里耳似的符牌可是实时联通的！但是兴奋之情在首次参与白鹳会议时就破灭了大半——实在是太吵了！
这鸟名还真是名副其实。
暖香的死无疾而终。她半夜出门，人证证明她出门方便，至于在与茅房截然相反的地方发现尸体，只能说明她是走错了路，倒霉被饿兽叼食。宋明玉怒道：“暖香不是哑巴，难道她不会叫吗？她离巡逻范围最远也不过五十米，喊了救命会听不到吗？”
谁知道呢？或许死的时候恰好巡逻侍卫没到那里，或许她被攻击到喉咙了叫不出来呢？谁会杀一个小丫鬟呢？
宋明玉哑口无言，尸体被损毁地彻底，仵作也看不出任何疑点。暖香的死或许真是个意外呢？她昏昏沉沉回营帐，正欲进去，门口的人拦住了她：“二娘子，你走错了，这是郡主营帐。”
守门换了人，难怪宋明玉走错了。
峨眉径直走进去，手上抓着一大盘烤肉。
营帐不远架了一块烧烤摊，鹤羽正在给肉刷油。
宋临江突发高热，第二天就跟着下人一起吃烤肉？她观察鹤羽，见她脸上一丝担忧也无，更是疑惑。底下烧着零零碎碎的木柴、布料，火势不大不小，刚好炙烤野鸡。
衣料？为什么要拿衣料来烧？她快步走过去，鹤羽没来得及阻止，她便挑起仅剩的布料仔细查看，是棉麻料子，上头的仅存的花纹能看出是下人的衣服。
“这是谁的衣服？为什么要烧？”不确定都被厉声压制，她突然发问，鹤羽不慌不忙道：“是峨眉的，她昨天打猎弄脏了衣服。”
“什么时候打猎？”
身后声音不急不躁：“昨日午后，我命峨眉去打几只野鸡来开开荤。妹妹没在一起，自然不知道。”
“那晚上呢？晚上你、还有峨眉在哪里？”
宋临江挑挑眉，好笑地看着她，却不回答。
裴敏也在，嗤笑一声：“二娘子是疯了？好主子的戏份没尽兴，打算演捕头了？昨天晚上你姐姐和我一起睡的，婢女自然是守在屋子里。你要是戏瘾没处发，不如搭台去唱石头记！”
宋明玉无言以对，一切都成了邻人疑斧。
方圆地，两处人情。
鹤羽烤的差不多了，肉香流油，她没有管主人们剑拔弩张的气氛，自顾自小声叫下人们凑过来一起吃。人都齐了不见刘妈，峨眉手势道：“刘妈生病了。”
老人家就是体质不好啊。鹤羽感慨，她笑道：“那刘妈没口福了。”
战鼓雷声动，号角四面八方奏响，山脉林中惊起无数鸦雀，百兽溃散，而外围的刀剑逐渐往深处逼，狩猎范围越来越小。当虎啸声贯彻凌霄，秋猎便真正开始了。今年钦天司占卜出来，神妃娘娘要一只白虎。
姑娘家留在营帐，目送皇帝亲率臣子浩浩荡荡出行。狩猎期间，世家各展身手，消息源源不断从前方传来。
成渚初出毛犊不怕虎，单枪匹马直面猛兽，为陛下的一箭毙命留下不少空间，风光无限。各家公子有一战之力的俱上前冲锋，为的就是博陛下欢心，另谋军功、科举以外的出路。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跟着远远观看，能得一二句妙笔献圣也是好的。
此兽与人生生搏斗了一天一夜才力竭被陛下一刀斩下，回途需要八个壮士使用拖车方才能将这个小山丘般大的白虎拖回。
得胜晚宴欢歌笑语不断，皇帝与各位臣子、姑娘纵酒而歌，直到半夜才停歇。
宋临江喝完酒便下了桌，江南的消息已经传回营帐中。她展开纸条，上头是极其眼熟的字迹：
扬州如常，峡、鄂、江、洪四州灾民遂少，岳、朗外迁，现也安置妥当。万事绥安，勿思勿念，当顾己身。久不通函，思之念之。
看到最后一句，宋临江嘴角情不自禁勾起，忍不住将几句信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峨眉努力认字，手语道：“陆道长又给柳叔乱添话了。”
她点点头，在心底逐字逐句描摹每一个字，尽管再依依不舍，她还是将其投入烛舌，化作点点上飞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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