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朝会上成屿为首一派官员替宋平邑求情,其余的官员听闻此事也面露不忍,即使针对宋平邑,但是碍于孝道也闭上了嘴;朝会一下,成屿便携妻眷求见皇帝,回禀了昨日宋家老夫人的事,涕泪纵横,言辞恳切,宋临江说到动情处多番词句留滞,泣不成声。
陛下叹气道:“起来吧。宋家就你们姐妹,连替孟老夫人摔盆的男丁都没有,可怜可叹。此时你父亲应该还在途中,叫他回来罢。”
三年丁忧,官员停职在家守孝,后辈婚事暂时搁置,齐萋媛刚对袁宋婚事放下心来,但是一想到自己女儿如今已经及笄,三年后怕是京中的老姑娘了,若不得三位殿下青睐可怎么办?她不免心焦。
宋明玉满不在乎道:“大不了女儿守着娘亲爹爹不好吗?”
齐萋媛无奈:“大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说出去多难听。”
宋明玉挑挑眉,憋住了要出口的狂言。
成屿知道宋临江惦念宋府,便同意宋临江暂时归家主持后事。她在宋府,那些琐事也有了安排,等宋平邑风尘仆仆回来时,府里已经按礼制挂好了白帆。白灯笼挂在宋府牌匾两侧,过年贴上的对联也撤了,换上音容犹在的黄底黑字。白绸花开遍宋府,宋平邑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他翻身下马,差点扭了腿,小厮喊道“老爷当心”,宋平邑几乎连滚带爬往府里跑。他串门过户,三晖院张好了花圈。黑棺椁横在堂中央,道士正在做法。
听到动静,所有人回头便瞧见宋老爷。半月不见,他吃够了羁旅扬尘,再没心思梳洗打扮,嘴边胡茬渐渐不听话地冒头。一路疾行,青衫脏乱,发髻松散,再不见风度翩翩的玉面相爷模样。
宋平邑连一旁的晋王都没瞧见,失魂落魄走上厅中,亲手摸到棺椁,见到棺中母亲宁静平和的睡相,他惊而发现原来,母亲都这么老了。宋平邑腿软了一霎,成屿扶了一把,安慰道:“岳父,寿夭天定,祖母这个年纪也算喜丧,您节哀。”
曾经几个交好的同僚也纷纷出言劝谏:“是啊,流芳,来日方长,还是要顾好自己身子啊。”
他撑住棺木才勉强站稳身形,努力平静道:“微臣谢殿下,和各位大人,流芳感念诸位祭拜的恩情,无以回报。”
下人拿来麻衣给宋平邑披上,他先上了香,撩开衣摆,对棺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该起身时,宋平邑泪水砸在地上,呜咽含在喉咙,掐住他喘不了气的口。
外男在场,娘子便在临时搭起来的白帷帐内祭拜。宋临江去更衣了,宋明玉低声问身边秋月:“怎么样,找到了吗?”
秋月苦着脸摇摇头:“问遍了,颜夫人最后出现在留珍坊,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她了。简直就像是从京城消失了,娘子,她会不会已经出城了?”
宋明玉也不确定,若她是颜玉和,必然赶紧出京逃之夭夭。若是如此,抓起人来就更是大海捞针。她清楚这件事一定与宋临江有关,但是没有切实证据。她想起自己在宋临江手底下频频吃瘪,却连她的动机完全摸不透,简直烦闷透顶。宋临江这个人就好像一团迷雾,无论怎样都摸不到她的门槛。
台上嬷嬷正换祭拜的花果,丫鬟拆开新的燃香放置在桌案上。进入夏季,烈阳逐渐显露暑热之气,宋明玉怕热得很,用帕子扇风,秋月赶紧用扇子给她扇凉,略有些不耐烦道:“小厨房也真是的,绿豆汤怎么还不端上来,要热死主子们吗?”
宋明玉道:“爹回来了,前院还来了那么多宾客,绿豆汤必然先给他们端过去。咱们的马上就来了。”
巧得很,她话没说多久,婢女果真提着篮子送来凉好的绿豆百合汤。
宋明玉喝着汤,暑热都消散不少,她小声喟叹道:“哎,大热天喝绿豆汤真爽啊!要是在冰箱里头放放就更舒服啦,不对,有了冰箱来根冰棍才最爽!”
秋月满头雾水,“啊”了一声:“冰棍?娘子什么是冰棍啊?冰做的棍子吗?”冰箱应该是装满冰的箱子,酷暑的时候府里也会从冰窖里头挖些去年冬天封存的还没化的冰块,盛在大缸里头消暑。不过冰棍她就不理解了,冰做的棍子?娘子要打人吗?
宋明玉笑道:“差不多,冰做的甜食。”
“哦,娘子说的是酥山啊!”秋月一点即透,想起酥山的冰甜清凉,她的唇齿也多了几分津液。
宋明玉笑眯眯地看着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人,心底说没有几分对家乡的思念是假的。虽然随着年岁已经渐渐淡去了口腹之欲,但是每年夏天师弟师妹总会给她带一份冰饮,有时是雪糕,有时是杯冰沙。
她一手揽住勺子,干脆仰首喝尽了碗底的绿豆汤,暗自叹息。
要是娘看见自己毫无京中淑女的喝汤方式必要啰嗦上两天。
家乡永远和人连在一起的。尘缘一经提起,便是藤上葫芦,一串接着一串,她还真有些思念自己那些叽叽喳喳的同门了。上一世门里招了个傻乎乎的胆小鬼师弟,也不知道大家现在还记不记得大师姐。
宋明玉瞧着碗里的豆沙失神。
很快她就愣住了。
豆沙顺着无意识的摇晃,渐渐凝成了一口剑的形状。一弹指而已,那柄剑便散作了裂纹,白净的瓷底恰好从中露出,化作一道白雷。
我是怎么死的?
雷雨天,宋明玉不知道为什么去了海面。
海天茫茫无际,方圆百里渺无人烟——正是最好的渡劫之地。
“铮”的回响,她听见了剑在鞘中震动的声音。宋明玉喃喃道:“是劫雷。”
秋月疑惑道:“娘子?”
她猛然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凝视青天:“假的。我看见了。”
与此同时,大地各处的稗官们抬头看天,激动的眼神完全无法掩饰:亘古不变的太阳突然被光晕穿透了,是白虹贯日!
灼热的太阳刺眼至极,稗官却无畏烈光,甚至眼前白茫茫一片,刺出泪来都要仰着头拿肉眼记录这件事。
从来没有发生过,第一次所有人目睹着这场异象。
诗人是对的,阵眼就是宋临江!所有人不约而同燃起疯狂之志。
白虹贯日之后,黑影自圆日一角蚕食,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吞噬整个太阳。随太阳被吞食,白日光辉迅速被黑暗吞没,犹如末日临世。
突然见到这等景象,众人惊慌失措道:“天狗来了!”
秋月靠近娘子,却不见宋明玉的恐慌,不解道:“娘子不怕吗?”
“怕?我连真正的劫雷也不怕,为何要怕这虚假的太阳?”宋明玉笑道。
尖锐的啸声差点震聋了秋月的耳朵,她捂住耳朵,面露痛苦神色,缓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了手,然而她如方才只是没听清话一样:“娘子您刚刚说什么?”
陆逢扬几步上墙,骑坐在墙头。
巧得很,他上的墙底下站着宋临江,还有袁忠。各自的心腹远远放风,一看就知道两个人在说些不能听的话。
宋临江听到动静,向陆逢扬望去,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袁忠脸色大变,当即就要操剑杀人。宋临江赶紧拦下他:“这是我的人。”
袁忠脸色阴晴不定,皮笑肉不笑:“没想到娘娘还是不放心本将,还派人偷听?”
宋临江懒得管他,抬头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逢扬方才听见宋临江说的话,心花怒放,然而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温柔道:“帮你达成心愿,不叫人从中作梗。”
他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宋临江身边,从怀里拿起一张黄纸,咬破手指以血作画,一气呵成一张唤雨符。他孔雀开屏似得笑:“宋姑娘,今日夏日炎炎,送你一场大雨聊解暑热。”
只见他吹了一口气,血字从纸间飞起,直冲云霄而去,剩下的黄纸便无火自燃,刹那就化作了灰烬。
袁忠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道:变戏法的吧?
然而下一刻陆逢扬道:“袁将军若不赶紧去找屋檐,怕是会淋成落汤鸡的。”他从背后抽出一柄纸伞,一抖而开,遮在他与宋临江的头顶。伞一开启,穿伞而过一条巨龙的虚影,所行之地,天地间刹那间狂风大作,树枝狂舞,飞沙走石迷人眼。
鹤羽拉着峨眉一边跑,一边呸呸从口中吐沙,怒道:“该死的牛鼻子,耍帅不知道顾及一下其他人吗!”
秋月见天地突变,忙要拉宋明玉回屋避一避,却是手一空,等她回头寻找,宋明玉凭空已经消失在原地了。
龙吟声似风啸,盘旋往半空中飞去。若是从天上看,乌云密布,白龙便在乌云里翻滚盘旋,凡人看去,就是电闪雷鸣。几息之间就砸下豆点来,不消眨眼,滂沱漫漶。
素色影子一闪,借白龙一步,便是一道凌厉的剑光。属于渡劫期剑修的一斩带着断山拦江的威压直直冲白日而去,厚云遮住了凡人的视线,只能听见震天撼地的雷鸣。
末法时代的半步飞升,灵力堪堪可用,而剑道炉火纯青——
一剑霜寒十四州。
两斩,剑光纵横四海,睥睨无双,剑尖所指,白日之处的天幕竟似有裂纹!
北至边关,南到南疆,五湖四海的有修为之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两剑破天的声音。他们被那剑法镇地胆颤,然而骨子深处又被激起了源源不断的向往与战意。
“唉,你醒的可真不是时候啊。”一声幽幽的叹息响在宋明玉的耳边,她竟一点感知都没有!
宋明玉咬牙切齿:“出来。”
“我只有一点点的时间。你且瞧瞧那道缝隙。”空中浮现了一道瘦削的白影,她自然是瘦的,破破烂烂的白衣没办法遮蔽无皮无肉的骨架。
宋明玉的眼珠离不开不了底下的白骨手指。
不化骨又是叹息一声。
与整块天幕对比,那道缝隙微不可察;然而灰尘之渺,压在一只蝼蚁身上却是重负。缝隙往外似漏风般,数不尽的魂魄被这道缝隙往外绞去。
不化骨念了一句抱歉,轻轻折断了小手指,向那缝隙抛过去。另一手作爪,往内一收,几只魂魄便被重新扯回了此方世界。
缝隙再次弥合了。
宋明玉生气极了,见着不化骨这副置身渡外、浑不怕死的样子,满腔怒火也无法发泄,一晌无语,几番张口,问道:“你是可以出去的吧?”
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理由,出乎宋明玉的直白,只听她理直气壮道:“打不过啊。”
“……”
好吧,那她可能也打不过。
天幕彻底愈合的时候,不化骨的身体已经近乎透明了,还真如她本人说的,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她往下看了眼人间,山河渺小,像一块沙盘。由中间向外辐射,山地渐渐平缓,水流停止,人烟不见,成了画作四周的留白。
不化骨拢着手说出新的话来,又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荒谬言论:“让她多死几回,周围都死一死。白的地方真丑。”
宋明玉又是火冒三丈,像剑修这样成日里舞刀弄枪喊打喊杀脾气都不怎么样,与其好言劝说,她用家乡的方言骂了一句。
……实在是有辱斯文。
仿佛是被这句话给污染了视听,不化骨不见了。
此方世界的灵力实在是稀少,宋明玉落回地面时,令人厌恶的迟钝复从地面缠上身体,如一张吸墨的纸,很快就被笨重的牵引覆盖全身。
宋明玉忙掐诀凝神,见好就收地封住了自己的真元,神识便又缩回了铜墙铁壁似的内府中,只待下一次再复苏。
闭眼睁眼,又是个凡人宋明玉。
众人都在屋内避雨,齐萋媛环顾四周,突然疑惑道:“奇怪,青竹呢?”秋月闻言也左右看看,果真不见青竹。
青竹是孟氏的心腹,现在孟氏死了,她跑到哪里去了?
街道上敲锣打鼓驱赶天狗的也逃到屋檐下避雨,顺便敲几声锣,看着密布的雨帘,疑惑道:“这雨来的也太突然了吧。”
世界被暴雨隔开了视线。宋临江和陆逢扬共处一顶小油纸伞,她恍惚觉得像梦,神思飘飘乎落不着地。
随着雨声越来越大,她缓慢地回了神,担忧地看了一眼头顶,她总觉得这柄小伞搁不起这么折腾,迟早得破在雨中。陆逢扬笑语盈盈:“放心。”
他说出口来,宋临江便大胆放下心来。反正打湿了衣衫,就打湿衣衫吧。
祭堂。
成屿凝视外头的雨幕,整个人忽然一呆,眨了眼便换了一身气质。他走到门外,伸手接雨,喃喃道:“下的真及时。也罢,我便助你一臂之力。让我拭目以待,你们这一世能闹出怎样的好戏。”他接住雨滴,凭空使力划出半个太极,雨幕便按照他的手势打了一个弯,减缓了一瞬,他猛地往上一抬,手中的水凝聚成一条灵光,借着雨幕的遮掩直冲黑太阳。
耳畔模模糊糊听见一声闷哼,似乎被伤到了眼睛。“成屿”嘴角勾起,心情好转不少。他闭了眼,再睁开就恢复了成屿的意识。
有位年长的官员慈祥道:“殿下,快进来吧,当心外头风雨扑到身上着风寒。”成屿嗯了一声,回身入厅。
雨来的突然,迅猛一阵后就减弱了,小雨淅淅沥沥下到了傍晚,乌云散去,露出漫天星辰。
“……只待六日后,袁将军完好无损回到西北,大业将成之时,可别忘了你我之约。”
“自然,娘娘的仇,想杀的人,袁家会鼎力相助。袁某可以另外承诺,他日娘娘的地位尊崇绝不会低于今日。”
两只狐狸相视而笑,共饮完杯中酒,亮起自己的杯底示意。
宋临江与袁忠商议完正事,袁忠出门,陆逢扬正充作宋临江的心腹守在门口。
袁忠年轻时也看过凡间修仙的话本,听过诗人吟哦过两句游仙诗,此时见着真仙人呼风唤雨,不免带上些崇敬:“先前是凡夫俗子冒犯仙人了。”他知道陆逢扬是修仙人士,自然而然觉得他不会管凡间事。
陆逢扬行了一个仙家礼,颔首道:“是贫道失礼在先。”
“敢问仙家师从何处呢?”
“苍梧山平陆真人座下,陆逢扬。”他自报家门时眼中发着光,上古仙家的气度与骄傲从未被时光消磨分毫,如同苍茫海原上指路的罗盘,世事艰难洗涮磨砺他的心性,但济世救民的初衷不改不忘。
宋临江抿嘴微笑,欢喜地看着这位人间仙,然而欢喜之下却盖着快要压抑不住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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