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风睁开一双没有聚焦的眼睛,喃喃说了几句,呼吸短促,似乎又要昏迷过去。
“队长,队长……”李宏亮扑到他身边。
“别给我哭丧。”潘风又睁了一下眼,他眼白上满是血丝,吓了李宏亮一跳。
“医生,您要先收费吗?我们队里最近预算有点紧,”李宏亮握紧拳头,艰难地说,“如果价格太高的话,可以先欠着,等之后转给您吗?”
原本就是为了委托的赏金远走外围区,甚至落魄到卖合金刀补贴队里的地步,他们的经济情况确实不太好。
医生不做声地用眼神扫过他全身上下,视线在定制武器上凝了一下,然后又转头看向半昏迷的潘风。
这两个人身上,除了那套武器似乎没什么好换的东西。
没什么太重的“意义”,更没有“可能性”。
叶沉开口了:“用信息交换就行,我们要圣火太子的所有消息。”
队里两个狩猎者资质都落在外围区,核心区的委托信息看不到一点。
“公告上确实没写什么,但接了委托的肯定不止我们一队,恐怕有不少核心区的队伍在外面。”李宏亮小心地说。
“如果那份委托有任何信息变更,随时告诉我。”
医生没有出言反对,叶沉就用轮回刺客的账号加了李宏亮私联。
清水冲洗伤口,深红的血把水染上颜色。李宏亮对这个年轻队长倒是讲义气,就硬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有啥需要就立刻出手。
“等他醒了,七粒,一天一粒。”
医生拿出一个深绿色的小瓶。
李宏亮双手接过,迟疑地看了一眼队长。
“我们的交易可以不跟他说,”叶沉提醒,“但你对我们不要隐瞒。”
-
今天医生立功一件,还替她垫了一万块,叶沉主动收拾起装工具的大包,一只手夹着六把合金刀,摇摇晃晃地跟他离开。
“我拿吧。”医生说。
“不行,我欠你的,”叶沉往后收了收,觉得这两天医生好说话得紧,便试探性地说,“那一万块我可以不还了吗?”
医生:“行。”
叶沉的眉毛越皱越紧,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你没事吧?”她犹犹豫豫地问。
医生微一抿唇。
“做什么亏心事了吗?态度这么好。”叶沉问。
“先回去,路上说。”医生避而不答。
等刘玉梅点完换到的实弹数量,觉得差不多可以安心了,大手一挥:“出发!”
两台车驶离了葡萄庄园,朝着晨星一号工厂再次上路。
“‘对于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患者,要尽量顺从以表现无害,通过减少抗拒和反对的表达,避免增加刺激’?”
叶沉念着资料,转头看了一眼已经恢复冷淡的医生。
“原来是患者关怀,”她放下终端,越想越不对,“你不会是在拿我做实验吧?”
“我的从医经验不涉及心理学领域,”医生说,“理论充分,但需要实践。”
叶沉除了那次梦魇之外几乎没露过破绽,他只能大胆推断、小心求证。
“真的,医生,真是误诊了,”叶沉无奈,“我什么场面都见过,不至于产生心理障碍。”
“你的左腿在康复过程中出现过障碍,”医生犀利指出,“虽然没有具体说明,但你在梦里,左腿应该做过机械改造。”
“那确实,”叶沉无所谓地说,“圣火T813。”
“你对过去、对梦,依然耿耿于怀,”医生说,“你在我们面前始终维持着坚强稳定的形象,但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一点负面表达都没有。”
“多谢夸奖,我确实很坚强。”
叶沉心说,死过三次,怎么说都是更有经验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按这个说法,其实你自己也不太对劲?虽然有情绪,但都很浅薄,要是问梅姐我们两个谁更不正常,她肯定说你。”
“我有察觉自己的特殊,但倾向于这是个性而非缺陷。”医生说着,手动变道,超过了一辆慢慢悠悠的小车。
“我也是个性,”叶沉说,“你都说了,我们是同类。”
这话就完全是挤兑的意思了,医生眼皮抽了一下,有些轻微后悔,当时为什么那么坦诚。
“不过你居然说,我状态不稳定,怎么感觉……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叶沉说着,一边开始飞速思考,试图代入医生的角度。
为什么呢?
不稳定——失控?
叶沉肯定自己完全正常,那这种失控就并非客观事实,而是出自医生的主观感受。
她微微挑眉:“你认为,我们之间的信任有不平等吗?”
信任关系需要一些掌控感,难道因为这个?
医生的脸稍微往另一侧偏了偏,没有接话。
——又是这种感觉。
几乎被看破的感觉,隐约被压制的感觉,从J基地初见时就存在着。
她对我的了解,远超我对她的。
正常的医患关系,不该是医生对病人了解更深吗?他想不通。
叶沉这边却几乎是豁然开朗。
作为狩猎者的叶沉或许会掰不过医生的手腕,但重生回来的叶沉优势太大。如今她再回头看这个年轻的医生,简直是清澈见底,好猜得紧。
她故作深沉地说:“医生,我说我认识你很久了,是真的,从梦里初见到现在,得有个二三十年了。”
沧桑啊,有时她也会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但你叫那个狩猎者‘叔’。”医生冒出一句。
叶沉瞬间破功。
她笑到锤车门,“咚咚咚”的声音甚至引来岳云在终端上发了一句:“梅姐问你们那边怎么了?”
“没是没事。”叶沉笑到打字打错。
“医生,你的关注点实在是,”她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很有你的风格。”
“总之,像梦这种东西可以随便胡诌,毫无证据,我没法完全相信你。”他不为所动,“随着我们相处,这种不信任不平衡会越来越重,以至影响合作。”
那要怎么说呢?
说我是死过三次的亡灵,比完全械改人还诡异的存在?
说我认为这个世界是假的,所有人都是被困住的囚徒?
“我的梦啊……”
叶沉把车窗按下,让风拍在自己脸上,她玩笑一般地发出感慨,“因为太真实,所以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了。”
医生却认真回答:“一切现象都有原因。我们没发现,不代表它不存在。”
就像视觉无法穿透皮囊,看不出灵魂有没有说谎。
“那你的特殊直觉也一定有原因。”叶沉轻巧地把话题绕回他身上。
医生有种被猎食者锁定的错觉。
“有,而且我一直在找,只是没找到。”
他换档加速,像是要甩开那种感觉。
“要不然,说说你以前的事吧,”叶沉松弛下来,“说不定我能提供新视角。”
“……”医生沉默以对。
“我想听,医生。”
叶沉转过头来,第一次完全没有掩饰对他的好奇——强烈到甚至带了点攻击性。
她真的太想知道了。
一个医术超绝但连真名都没有的人,刻板地顺应着规则、对其他事都无动于衷,明明看起来颇有城府、结果却是追寻哲学三问答案的赤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塑造出了这样一种矛盾又和谐的性格?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
“我愿意用一次救命机会换你的过去,”叶沉诚恳地说,十分无害、十分真诚,“为了我们以后更好的合作。”
如果他不说,这种程度的死缠烂打可能还会发生无数次。
医生清楚,她真的会这么做。
“还剩九次。”他说,然后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退让了。
“没问题。”叶沉即答,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我从小被外围区的赤脚大夫捡到,收为徒弟,跟着他边走边学,可能是天赋尚可,十几岁就能独自出诊。”
“年少有为。”趁他换气,叶沉赞道。
医生顿了顿才接着说:“大夫本是医学专家级别的人,因触及财阀利益被赶出核心区,但他坚持正统医术,所以你说,我经过系统性学习,也对。”
“但系统教学出来的徒弟可不会用怪物身上的……救人。”叶沉说。
“我私自用提取物入药,救了他救不了的人,被他认为是倒反天罡、居心不良,”医生语气淡淡,“他收了很多徒弟,都不待见我,所以就把我赶走了。”
叶沉脑补了一下年纪小小的他被师兄弟排挤——脑补不出来。
“想象不出你被人欺压的场面,”她老实地说,“我觉得你应该从小就这么沉稳。”
处变不惊、无波无澜、富于心计……她脑子里闪过好几个词。
医生想了想:“他们说话难听,我确实不太在意。”
“抱歉,”叶沉严肃地说,“如果我说过类似‘你好奇怪’的话,我撤回。这就是你的个性,是你的闪光点,不是坏事,真的。”
虽然是安慰,但听起来有点别扭。
“不至于,”医生有点无语,然后接着说,“被赶走其实也没什么感觉,只是确定了,有些东西不在我擅长的范畴。再之外,就是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叶沉接话。
他偏头看她一眼:“是的。”
“如果没有院长妈妈,可能我也会思考这些问题,”叶沉反省了一下自己,“但我没你那么特殊,而且跟同辈关系也还行,虽然她们都死了。”
她卡壳了一下。
“逝者已逝。”医生说。
“当然,我清楚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叶沉说着,看了一眼导航的位置——她们离工厂越来越近了。
“不过,我确实更理解你了,医生。”她说。
“是吗?”
医生拐弯,两台车一前一后下到匝道。
“因为与众不同,所以在孤立的状态下,人会产生动摇以及怀疑。”
就像她曾在石头里思考并抗拒一切。
“但这种怀疑是空谷回声。可能有刹那你确信答案存在,但更多时候,越来越重的质疑只会带来更多、更深的迷茫。”
“因为这不是非生即死的选择题,而是一种不断变化的意义、以及可能性。”
叶沉想到医生对自己【直觉】的解释,在这一刻肯定了他的定义。
“我与你的不同在于,我确定我是谁。”
她想过自己会不会是命运下的尘土、历史中的水珠,会不会灵魂、生死都是无意义的时间注脚。
答案是——
“我是叶沉,我真实存在。
梦到末日之后,我决定,与其怀疑自己,不如怀疑世界。”
晨星工厂的铁门不知所踪,高墙中间的空洞静默伫立,仿佛一场无声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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