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柏思索着,这些银子要用在何处?其中一小部分,定是阿耶要自己扣下的,文人风骨说来清高,可要笼络起来,亦是所费不赀。
另外一大笔,要运去西境。林如柏猜到什么,一时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林家何至于此,他曾私底下委婉地劝说过阿耶。
林舒涟难得地温和,对他说:“为权势拼杀至此,想全身而退,难呐!换了新帝,我容家还能光耀依旧?先前是我林家为刃,如今,怕是要换了容家为刃了。旧刀刃若无用,怕是只能折了……”
贴身的小厮走进船舱,打断了林如柏的思绪。
“少爷,您的信,是刚刚都督府管事捎带上来的。”
林如柏急忙拽过来看,竟是妹妹林乔峤写来的。
展信速读,仅是宫闱之事,她与容鹿鸣的争斗,却又不止于此。
林如柏合上信,小妹说容鹿鸣为了争宠,竟施手段。他苦笑,容鹿鸣会争宠?她怕是更愿意在宫里清修。
外面传什么帝后情深,他俱知道,并非如此。容鹿鸣实则是被迫嫁了。而当今圣上……些许细节在林如柏脑中渐次浮现出来。
萧正则还是七王爷时,曾于市集之上,将容鹿鸣从他眼前带走。曾于茶肆之中,不许说书先生讲说他与容鹿鸣的演绎故事。跪过太子府,求太子着力阻拦他与容鹿鸣的婚事……
即便萧正则要报答容鹿鸣的为师之恩,可这诸种行为,已不止是个“恩”字。
阿耶说,新帝将以容家为刃,好得很,“为刃”的臣子们,哪个有好下场?
他等着看,新帝如何失却所爱,带着报复般的快意。却亦有不忍,那人是容鹿鸣呐,也正因为是她,局势,到底会走向何方?
林如柏折好妹妹的信,触烛燃了。
林、容二家的争斗要开始了?不,也许早就开始了。
挥去了犹豫,这一回,他也要入局。看着纸灰静静蜷缩在笔洗内,他突地一阵耳鸣,想到件事。
那次散朝后,容鹿鸣对他说的话,他想起来了。
她说:“日后若能得闲,再向林侍郎讨教狂草”。
他忽地记起她曾非常欣赏他的书法,由衷地、非为谄媚,而他已久不动笔。
暗卫送来最新消息,由昙现呈了上来。
萧正则坐在文华殿的龙座之上,示意两方争执的臣子即刻安静。
他掰开漆封,展开其间细小的纸卷,快速扫过,示意昙现端来烛台,将卷好的纸卷一触,丢进笔洗。
殿内静得可怕,几位二品大员似是觉出了刚刚的失态,顿时一言不发,俱在悄悄觑着萧正则的脸色。
其实,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失态,表面扯着家国民生的大旗,内里私欲盈怀。此刻,只是觉得那信来得蹊跷,陛下神情又难以觉察地一凛,便疑心是政敌做了什么。
那信本与此时在议的事无关,萧正则却故意要如此,让这群老奸巨猾的家伙使劲去猜。
萧正则看了昙现一眼。昙现默默颔首,朗声说道:“陛下乏了,叶德邻叶尚书之事,明日再议。各位大人请回吧。”
这些紫服诸公,难得地未加反驳。他们在默默揣度,陛下刚刚收到的密信,会否影响圣意裁断,因而表现出少有的驯服。
待他们一一退出殿内,萧正则抽了本折子放在面前,却不翻开。
他想着刚刚看到的密信内容——林党果有密谋。林如柏究竟收到多少盐税,前去查探之人尚未有准确信息,只能待他返京之后再言。可四日前的丑时,林如柏的船队确实分出去一艘船,装作是货船,往西边行去。
看这个路线,萧正则猜到它要去哪。他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
悍臣当政呐,他想,不住地,也想怨一怨左相容止。想他家出二将,却越发低调谦抑,他明白老丞相不愿树敌,以免子女在外御敌,内里还要受朝中之事牵累。这往小了说是为了小家,可往大了说,怎么不是为了让他们安心作战、守卫家国?
再加上先帝疑心甚重,不免地,就倚重了林党一派。后来觉察不妥,又扶植清流,两下争斗,越发混乱。先帝又耽溺华服美舍,财政堪忧,离不开林党的生财之道。待他承继大统,已是这般局面。
纵使容止已年老,萧正则仍不免要怨他一句:长于谋身。转念思及容鹿鸣,容止的罪愆似可稍减。
林如柏偷运盐税的事若是放在从前,萧正则定要立即遣了暗卫将他绑来,严刑拷打之下哪有嘴硬的,还不是什么都交代了?
当年被问及如何对待佞臣,他曾这样答过。当时已至岁末,时值岁假,容鹿鸣罚他假日里抄写《老子》一遍。他心中不服,但不敢辩。
容家亦是皇亲,春节之时照例入宫贺年。萧正则憋着气,但在父皇和静妃面前,对容鹿鸣礼遇更甚。容鹿鸣看出来了。
御赐晚宴罢,容鹿鸣向静妃建言,说是想带萧正则去丞相府小住一日,叫他先前的骑射师父容大虎看一看,他的功夫有无长进。
静妃迟疑着,那会儿太子健朗,她对萧正则这个义子没有什么期许,便觉得,何必如此辛苦。
太子于一旁听见,却是很赞许,劝说母妃让他们去。
回相府的路上红灯照瑞雪,煞是好看。萧正则明明很开心,却木着脸,一言不发。
容鹿鸣心里明白,也不搭理他,心说这是在宫外,若在宫内,背着静妃,当着太子的面教训一顿也就是了。这孩子,这两年越发倔强。
好大的雪!
相府的百年古园里,一物一景,都如烫着白银、盖了水晶。
萧正则照旧住月柏轩,容雅歌房内的暖阁中,离容鹿鸣的屋子不远。于礼而言,他当在晚歇之前去向老师道声夜安。可心中郁气难散,他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
床前的忍冬纹银薰炉蒸着芬香暖意,可他睡不着,只望着容鹿鸣的荧窗烛火。
似梦似醒之间,有人轻轻拍他脸颊。他直往枕下摸匕首,没摸到,这才一刹地惊醒。想起自己是在相府,他来这里从不带兵刃。
他安下心,看床侧,立着个容鹿鸣!
“容讲郎,你!”他“腾”地红了脸,往被褥中钻。
容鹿鸣揪住他领子,“快,别赖床,带你去看好玩儿的。”
他登时来了些精神,不过仍有些害羞,“老师,我要更衣,你……你转过去。”
容鹿鸣哈哈一笑,把云雷纹衣桁上挂着的裘袍递给他,然后转过身去。
雪霁,犹冷。
寒风吹来雪的碎屑,如碾碎的云絮。大雪毡盖天地,映明天际。萧正则不知此刻时分,容鹿鸣说要出府,他便同她一起了。
“不乘马车,我们骑马去,”她把手中银狐裘的帽子给他戴好,他记起这是静妃赐与她的。
她的骊驹看到主人,开心坏了,不停打着响鼻,喷着热热的鼻息。
她先扶着萧正则上了马,接着也跨于马上。
“拽紧我。”她说。
他绝不允许自己冒犯到她。可她纤细优美的腰线还是在他梦里萦绕了许多年。不能抑制。
他们出了城,来到景山脚下。他不知道来这做什么,她说来,他便一起了,不在乎究竟去哪。
容鹿鸣把骊驹拴到一棵粗壮的野梅树上。拉着他躲到不远处的灌木从里。
腊梅一阵一阵地香,他不觉得冷,这一刻也失却了所有目的,惟愿时光静止,他们如画中人一般,被囚禁在此时此刻。
容鹿鸣猛得拍他,以指示意前方。
“兔……”容鹿鸣一把捂住他嘴,以眼神示意他。
那只大肥兔子像个会蹦的雪团,蓦地顿住,支棱起耳朵,驻了片刻,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萧正则这会儿把他先前看到过的行军手势通通想了起来!激动地不停做着冲锋的手势,又不敢发声,脸憋得通红。
容鹿鸣咧着嘴笑,捏捏他的脸,直摇头。他撅起嘴,皱眉。她示意他等着。
那“大雪团子”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又停了片刻,容鹿鸣示意他别说话,跟上她。
厚厚的雪地上印着清晰的脚印。他们跟着那“梅花印”往对面的林子深处走去。
雪及脚踝,他走得有些吃力,却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要跟紧前方的身影。
她突然停住,回身压住他肩膀。他们一同闪身躲入一棵古松背后。
然后,她示意他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松树下藏着个树洞——是兔子窝!
他挥舞着两手就要冲过去,却被她一手夹住腰一手捂住嘴,往来路上推。
回到骊驹那里,他气得直蹦!
“为什么不让我抓兔子?”
“兔子多可爱。”容鹿鸣故意逗他。
“那我们朝食吃什么?”他恨不能咬她一口。
“这个呀……”她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四个胡饼,“快,去捡些树枝,松木的最好,香!”
萧正则消了气,乖乖去捡树枝。其实他气的不是兔子,是气先前被她罚抄书的事。
燃着的松木发着热香,烘着胡饼,也暖着他们。
“阿则,这可不是普通的胡饼。”她把串在树枝上的胡饼移到他鼻子。私底下,她叫他阿则,他唤他老师。
“加了羊肉、花椒!”他打鼻子一闻,是他最喜欢的,连宫中御厨都不及她做的好吃。
他张口便咬——咬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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