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女儿说自己很快就会回去,且以后也估计会很少来这里,宋越彬的一腔怨念终于消散了一半——他就说嘛,一个人怎么会全然抛弃自己的家乡,转而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他乡了呢?不过——
“可不仅仅是学业,我的女孩——”他说,“还有你从四岁起学习的竖琴,你从儿童竖琴开始学起的,自那以后几乎每一天都要花上两个小时去练习,就算偶尔当天没有练习,你也会对着空气练习指法,在后续的练习中把先前没有练习的时间补偿进去——日均练习两小时,持续了将近14年的时间。你曾告白过无数次的、你所钟爱的竖琴,已经中断一个半月了。维瑟尔女士前些天还担心地问我,你是否在华国还坚持练琴?她说复活节在兰斯利有一场国际比赛,不知道你有没有报名参赛。你是她最中意的学生,是她一生的骄傲,而这一个月半来,你是否开始渐渐遗忘了它,正如你遗忘了我们——”
“竖琴——”听到这个单词,宋和铃喃喃道,她感觉自己的心被大力攥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是的,竖琴——”宋越彬看着她说,“这么长时间没有练习。恐怕你的指法已经生疏不少,你会担心吗?会后悔吗?Luise?爸爸妈妈也很喜欢听你弹竖琴呢!之前每次回家的时候,总是能听到三楼竖琴的声音传来,每当这时,我和你妈妈总是能从你的琴音中辨认你当天的心情是好是坏。长久以来,竖琴已经是你的情绪的一部分了,恐怕你身上流的血液都鸣奏着竖琴的声音了。”
听到爸爸这番话,她再次留下了眼泪,这次是没有发出声音的,只是默默流着泪。所以不再是之前那种小孩子对着父母闹脾气那般哭出声,而是和所有大人一样,遇到不可求不可得之事时极度伤心难过下的静默泪流。
“多想想你的竖琴吧——Luise”,见女儿终于折服于自己的软肋,宋越彬起身走到女儿面前,拿起桌上的手绢就要给她擦眼泪,奈何眼泪越擦越多,他又是一阵无奈加无力——他和妻子都不是情绪丰富的人,也不知道她这副性子是跟谁学的——噢,差点忘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宋越彬轻轻揽女儿入怀,边拍她的背劝慰,趁机说出了他的真心话:“回来吧——Luise,我的女儿,我的珍宝。这儿无法让你好好生活,也无法实现你的愿望。你的亲生父母终究能量有限,无法托举两个孩子过上很好的生活。而你的到来时间一长也会给这个家庭带来纷扰。你早就在我们这里深深扎根,里里外外打上我们的印记,这样的你,就算贸然进入他们的生活,也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未必会真心接纳你,而你——我敏感的女儿,也不可能会真心接纳他们,对吗?与其两方人不断互相试探,表现出一副久别相知的情态,演绎出一副其乐融融的假象来,不如点到为止,还能保持住对对方的美好想象。如此一来,对方也乐得轻松,尽管仍有不舍,但这是对他们最好的结局。你也度过了一个轻松快乐的假期,获得了另一份家庭之爱,两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么生活就该回到正轨上去了,这对你们双方都好。就当这个假期是一场别具一格的梦吧!Luise——快快醒来,然后来到我们身边,家里人都很想你,佣人们老是和我们说希望你能早点回来,Felix也跟我们念叨了好几遍,还有Pfirshch,它前段时间掉了好多毛,把房子蹭的到处都是毛——它掉毛后可丑了,可惜你这次看不见,还好这段时间毛也慢慢长出来了。它也很想你。”
宋和铃静静的边听边哭,在爸爸怀里安静的听完这一大段话后,心中又酸又涩又甜,她觉得之前从未有过的、磅礴的情绪之海正一浪一浪地拍向她,要让她溺毙在其中。
她颤抖地回复:“我明白了,爸爸,我会很快回去的。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我叫Luise ,姓宋,是你们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别人的孩子……”
宋越彬满意了,叹着气,接着拍着她的背。
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也惹得女儿哭了这么久,他自己也气了好一阵子。还好,事情总算解决了,女儿也决定要回到他们身边了。然而作为成年人,他和妻子自然也想到了另一层,也是基于现实的那层——难道他们夫妻不清楚女儿只是想借找到亲生父母的由头短暂的离开他们的掌控,顺便放任一下自己的玩性,最后的好奇心才是想要看看当初抛弃她的人是什么样子、什么性情吗?就比如刚才,这孩子一开始口口声声说亲生父母如何如何,可不也没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反倒是他提到她的学习进度,附上各科老师的看法后才突然情绪崩溃,又哭又闹。至于话题到最后的竖琴上,她更是溃不成军,败退得迅速非常。
这也表现出了女儿确实有自己的考量,学业尚且不论,对于竖琴,她只有比他和妻子、老师维瑟尔更上心。选择只身来到异国寻亲,她难道就不清楚自己没法系统地训练了吗?知道还决定这样做,只是因为她太想暂时脱离他们,脱离之前的生活,因为按照寻常的计划,她的假期从来不是属于自己的,以往都是被各种学习和训练任务占据。然后把自己对父母疼爱、对她一心陪伴、听之任之的期望试探性地往异国他乡找……只是结果比她还有他们夫妻二人想象的还要更好一些,因为对方在表现上确实是不错的人,确实是对她很好。这就导致她乐不思蜀了,把他们也抛之脑后了,他们这才察觉到情况有变,预想的跌一跤的情形没有出现,这才万里迢迢得赶来,使尽手段要拢回女儿。
他猜测哪怕他与妻子不专程过来一趟,女儿也会在9月中旬开学前离开这里。只是终究是做父母的占有欲在作祟,让他们下定决心做出及时止损的招数来。至于女儿和亲生父母之间的感情有多深他们虽然不清楚,但一定知道是有互相表演的成分在里面的。而只要有互相表演的成分在,那么他们就可以抓住这一点放大,侧面上反复提醒她的亲生父母待她完全是出于补偿和愧疚心理而与她相处,让女儿的大脑重归理智。
这样做是很有可能成功的,因为不管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好,都没有长久的相处做支撑,只是空中楼阁,不堪一击,一时的情绪上头罢了。而他和妻子两个的任务是让这种上头的情绪及早切断,不要到时真的酝酿成牵心挂肚的感情,让他们真的把女儿“分出”一部分给了别人。
“爸爸——我的亲生父母说,我真实的生日是10月27日,中午十一点左右。”哭够了的宋和铃和爸爸各自回到了座位上,终于吃上了饭,她此时夹起一块鹅腿说道,“之前我过的生日是25日,爸爸,那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我的姐姐的生日吗?”
听到女儿提起伤心事,宋越彬放下了筷子,叹道:“是的——因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出生日期,也想着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养,就用了她的生日。”
“她的名字,是叫Luise吗?这原本是她的名字?
“是我和你妈妈在她怀孕时取的,当时检查出怀的是个女儿后,我们就商量好要取这个名字。”
“那她——”宋和铃小心地说,“是刚出生就死了吗?”
宋越彬彻底没了胃口:“不是,真实情况是她刚出生时因染色体异常而导致有先天性重度心脏病。”他闭上了眼睛,疲惫地说,“产检时发现不了这个,生产后才发现了这个问题——可为时已晚,医生当时也束手无策,这种遗传性疾病全世界目前也无法解决,更何况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呢。当时那个孩子每在世上呼吸一秒就离死亡更进一步——最后医院很快商议好可以试试手术,但成功率很低,就算侥幸成功也不代表以后可以平安长大,问我们要不要签免责协议……我们几乎立即就答应了。可惜手术没有成功——在采取各种救治手段后,她在第二天就去世了,结束了她极其短暂的生命。”
“我的姐姐——就死在这里吗?这座城市?”
宋越彬沉痛地点了点头:“是啊——就在这座城市,本来这只是座让我们伤心的城市,可没想到!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的情绪立刻变得激动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着,“当时我们都在禹城出差,你妈妈怀孕到三十五周突然要生产,就只能前往这里最大的医院生产,没想到就是这座医院做出了让我们非常痛恨的事!我们在前些日子和一个姓王的生意人来往后偶然得知,在十七年前,也就是他儿子出生的时候,因为先天性失明,所以在禹城接受了一起眼角膜手术!当时说是接收的捐赠人的眼角膜,结果你妈妈好奇一问具体时间,正是十七年前的10月26日!这个日期巧合得让你妈妈生疑,她就回头告诉了我这件事……最后我们在王总和聘请的侦探的帮助下,终于查清了自从我们的女儿时候,遗体发生了什么?他们——那帮没有丝毫医德的医生们!私自把她的遗体里所有有用的部位都给全国各地有需要的!付得起钱的人做了移植手术!而那王总的儿子,只是受益人中的一个!”
他捏您拳头,额头爆出了青筋,梳得一丝不苟的、摸了发胶的头发也被他的动作带脱了几缕散落在额头上。
感受到了对面的真挚的痛苦,让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表现得这么生气、这么痛苦的宋和铃也一时间为这桩人伦惨案而难受——“你们当时没有把她的遗体带走吗?”她轻声问道,并猜测这也许是一切问题产生的根源。
“没有——那家医院当时说,在医院死亡的人都要火化,我们当时太过伤心,就全权让医院办理了,最后拿到了一点点骨灰,带着你一起回了国。”
听完完整的来龙去脉后,她惊觉自己脸上发凉——噢,原来是自己又哭了,刚刚只顾得上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发凉。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Luise ——“他颓然道,”我和你妈妈再也没有什么隐瞒你的了。之前不说,是因为真相太过荒诞而冰冷。而且医院后续也没有什么处罚。那个时候,这个国家的法律法规尚不健全,很多当时的资料也已经佚失。纵然我们有财力去抗衡,法律也判不了我们赢的。而且就算赢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们的亲生女儿早已经死了,只剩下脏器还活在别人身上,难道要拿刀子把它们都挖下来吗?”
此刻任何劝慰的言语都是苍白的,她也想不出什么真正可以宽慰的话来,只能陪着他一起难受。
“Luise——”良久,对面的男人似是调整好了情绪,面色语气不再那么沉重了,他对着她问道,“你说你真正的生日是27日,你想改回你真正的生日吗?”
她想了想,缓缓摇头——“不了,爸爸,既然一开始就是这个日期,那就不要再改了。”
“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他扯了个笑容,问她,“明天我们就要回国了——Luise,和我们一起回去吧,刚好假期也快结束了,你也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去做接下来开学的事。”
“啊?明天——”她有些迟疑。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还是你在这里有还没有处理的事?”
“不是,只是觉得太快了——”她摇摇头,“告别得太快了,我的亲生父母那里会难过,而且几天后就是周末,我那个弟弟会从学校放假回来,我想在这里待到他放完假,和他们好好度过这个周末再回去。”
“好——”他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四天而已,他等得起。
沉重的谈话总是令人没有胃口的,这段饭两人只是吃了一点点就结束了,走之前宋越彬经她的提醒后把桌上只吃了一个的烤羊排给打包了,打算带回去给妻子钱理茵。如此,这场父女俩的谈话终于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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