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海风比平时都要温柔。巨轮在清亮澄澈的海面上航行着，新添的各色装饰让它显得梦幻极了。
迫不及待的新人已经去了婚房里安睡。
负责布置婚房的管家神神秘秘的，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
不过大家对此也并不太关心：最好的乐队已经登上舞台，人们舞池里尽情地歌舞。
这不禁让他想到他第一次浮上海面的情景，那时他就在想，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呢？
现在看来，还是那些东西。什么也没有改变。
小人鱼走下舞池。
当他抬起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不知何时，乐队也开始配合着他的节奏奏乐了。
他跳得太好了，比任何一个舞蹈家都要好；他轻盈得像一只小鸟，只要随便挥动一下自己鲜亮的羽毛，就足以惊艳所有的人类了。
在大家疯狂的喝彩中，他越跳越快，他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这么认真过。
锋利的刀子好像在砍他的脚，但是他已经不会感觉到痛——他的心已经比这更加疼痛了。
他知道，这是他能见到她的最后一晚。
为了她，他离开了他的家族和亲人，他交出了自己美丽的声音；
他每天都在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她却对此毫不知情。
这是他能和她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的最后一晚。
现在，他能看到深沉浩瀚的海，也能看到群星璀璨的夜空。
同时，没有思想，没有梦境，什么也没有的永恒黑夜正等待着他——
一个没有灵魂，也得不到灵魂的小人鱼。
婚礼将会持续三天，宾客会陆续赶到，欢乐将彻夜不歇；小人鱼微笑着和所有人干杯，他的每一步都像在跳舞，他的眼睛里都是最温柔的歌，但是他的心却知道，自己将要死去。
在最深的深夜，小人鱼手里的酒杯从手中滑落，无声地躺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走上甲板，朝着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出现的那一刻。他知道，当阳光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得到灭亡。
海面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在一阵古怪的波涛后，他的哥哥们出现了。
他们的脸色惨白，身材浮肿，如今全都圆溜溜，光秃秃的，像那些会谄媚地和大小姐搭话的中年人类男性一样。按照她的话说，“那些贪欲太重，被权力和资本腐蚀过度的男人，才会变成那个丑样子。”
实在可惜。那些梦幻般美丽的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那些在水波中若隐若现的美好身材也消失了——因为已经被剥走了。
“我们已经各自把俊美的身材交给了那个巫师。我们做这些，都是希望能有办法帮助你，使你今夜不至于灭亡。”
“他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只需要一刀——把它刺进那个公主的心里去。”哥哥举起匕首，“当她的血流到你脚上的时候，你的双脚将会又连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原形，回到水里，回到亚特兰蒂斯来。”
“弟弟啊，你想，在你没有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还可以再活三百年的岁月。那些人类都巴不得能多活那么些日子呢！所以啊，快动手吧！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她死，就是你死！我们的老祖父悲伤得连他的头发都掉光了，而且他最近也难过得吃胖了很多，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赶快刺死那个公主，和我们回家吧！”
“母亲，母亲她说她很想你……而且，她承诺了，可以帮你把那个死掉的公主变成人鱼的……”
“快点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么？几分钟以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弟弟……哥哥们不是没劝过你啊。不要执迷不悟了，爱情没有那么重要。”
他们发出一片奇怪的、深沉的叹息，便沉入浪涛里去了。
沉默而巨大的浪潮没有带走甲板上的任何东西。
地上凭空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小人鱼捡起它，带着它回到了船舱里。
他走到新人的卧室门口，那些仆人看见他，以为他也是来休息的。
众所周知，大小姐把他的房间安排在她的旁边。
但是小人鱼没有走去他自己的房间。他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推开门，走进了大小姐和她新丈夫的房间。
新郎紧紧地拥着他怀里的女子，两人熟睡的表情甜美而满足。
他弯下腰，在大小姐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接着他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变得明亮，黎明已经到来。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匕首，接着又把眼睛转向了那位熟睡的大小姐。
她正在梦中喃喃着，“阿赛”“阿赛”——这是她丈夫的名字。
她的心里只有他的存在。
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就在这时，他突然打开船舱露台的门，把匕首远远地朝着浪花里扔了过去。在匕首沉下的地方，浪花就会发出红光，仿佛有许多血溅出地面。
他站在露台上，风吹起他的长发，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中，好像有一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来到了他的面前。
小人鱼瞪大了眼睛。大小姐的丈夫，那位海岛的阿赛竟然醒了。他贴心地关上门，好叫大小姐不会被海风吹得头痛。
“抱歉，婚礼闹了一天，不怎么睡得着吧。”阿赛说，“其实啊，有一件事，一直在困惑我，但是我又不知道该告诉谁。抱歉，麻烦你听我这些没有意义的心事了。”
“其实，我早就告诉过她，我不是那个救她的人。”
“我只是发现了被冲上海岸的她。但是按照这艘邮轮当时的行进轨迹，哪怕再好的运气，也不可能让她毫发无损地被冲到海岸上。”
“所以，我想，真正救了她的人，大概是海里的神明吧。”
“我去过现代文明的国度，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是我还是怀念我的家乡，我相信这是一片被海的神明保佑的地方。但是，她不相信神明。”
“……但是我爱上她了。我本来打算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神明，只是，我想，我为我的家乡尽了力了，她也答应我，会保护庇佑我们的海洋——神明应该也是可以体谅我的吧。”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神明。此后，我也会为神明祈祷的……你怎么哭了？”
小人鱼摇了摇头，他惊讶地摸到了自己脸上的眼泪。
“抱歉，我忘了男人都不愿意他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阿赛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他的那些兄长一样，“我先回去了。请你不要太伤心……”
窗帘随着风飘了一下，很快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闭了闭眼睛，翻过了露台上的围栏，从巨轮落到了海里。
他感觉到，他的身躯正在融化成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
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觉到灭亡。
他看到光明的太阳，看到在他上面飞着的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他可以看到巨轮上的旗帜和天空中的云彩。地上的眼睛看不见，海底的耳朵听不见。它们轻飘飘的，携手一起往天上飘去。
小人鱼感觉自己好像也获得了它们一样的形体：没有种族，没有肤色，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没有任何的不同。
它们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你们是谁？”
“和你一样。”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天国，宇宙。”
“那……”
“你是想问，永恒的灵魂对不对？新来的都喜欢问这个。”
“没有那种东西啦。我们这里的一切都是守恒的，你变成了泡沫，但陆地上的人类，死后也只是会变成一抔土而已……”
“没关系的！别难过呀，难道你没发现吗，你的意识并没有消散哦。因为只有一刻不停的寻求和探索，我们才会成为我们。放心吧，宇宙会超过你的想象，我想你一定很想看那样的场景的——”
小人鱼化为的泡沫，从这个世界上消散了。
但是他的追求，正如人鱼与人类共同的追求。
不朽，不灭。
【人鱼少年】·完
晚安。
本文改编时主要参考叶君健对《海的女儿》的翻译版本，非常推荐大家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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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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