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妧的病好了。
时禹目前在履行他的使命——养家。
每天晚上他都会钻回深海挖几颗质地上乘的珍珠回来。
白天闲暇时就去捡垃圾,暑假到了,他的小伙伴们时间充足。
他时不时领着一支小队伍,提着垃圾袋去沙滩上捡空瓶子。
傍晚,炙热的余韵褪去,时禹提着蛇皮袋,正弯腰捡岸边的空瓶。
孩子们已经回家吃饭了,时禹瞧着时间还不算太晚,就打算继续捡一会。
海面上冒起一串泡泡。
接着水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泡声,时禹猛地抬头,只见一道浅蓝色的影子从礁石缝里游出来。
那条尾鳍扬起拍打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时禹看清了一张带着细碎鳞片的脸。
“阿禹!我终于找到你了!”阿哲的声音里满是激动,尾鳍尖在水面划出弧线,“族里换族长了!是苍叔!你还记得他吗?他让我来找你,说深海的洋流要变了,再不走……”
时禹的脸色瞬间白了,第一时间是快步走到礁石边,朝阿哲做出噤声的动作。
别喊,这里有人类。
他发出人鱼交流的特殊气音。
表情和乔妧当初怕他被人类发现时的如出一辙。
阿哲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警惕,“你还在跟人类混在一起?阿禹你忘了人类对你做了什么吗?”
时禹眸光略沉,他丢了之前的记忆,自他醒来时就已经处在了这片海域,之后他就遇见了每天给他糖吃的乔妧。
他记得阿哲,也记得那个所谓的老族长,可是唯独缺了中间的一段记忆。
时禹有时候也会沉思,到底是什么被他忘记了,每当竭尽心思去唤起时,头就疼得厉害。
不了了之,反正他目前和乔妧在一起也很快乐,那段记忆没了就没了。
时禹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阿哲的表情好像预告着事情的不简单。
他回到起初的话题,切换人鱼的气音:“为什么换族长了?老族长呢?”
阿哲:“老族长死了。”
“他没扛过实验室的手术,就死了,我听他们说,老族长的尾鳍都差点被卸了下来,后颈脖的肉全被刺穿腐烂了。”
阿哲看了一眼时禹的表情,“苍叔说你救了大家,你不是怪物了,是我们族里的英雄,现在族里人人念着你的好。”
“而且,”阿哲继续道:“苍叔还特意改了族规,以后陆地行走的人鱼,再也不用受罚了,这不是你当年最想的吗?”
时禹睫毛颤了颤,手指捏紧蛇皮袋的边缘。
他想起当初被驱赶离开时,老族长怒斥他“偏爱人腿、忘了根本”,“天打雷劈的怪物”。
时禹离开族群时,相当于人类十岁的小孩那么大。
他一个人游了好久,找到一座孤岛落脚,他在孤岛上生活,原本以为会这样过完人鱼的一辈子。
然而老族长来找他了,他告诉自己,找到了他爸妈的水坟。
时禹相信了,踏入了那片被奉为人鱼禁区的海域。
他被抓住……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垂下睫毛,喉结轻轻滚动一下,时禹问:“苍叔…他待族里好吗?”
“好得很!”阿哲猛地拍了下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时禹的裤腿上,“阿禹,现在族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跟我回去吧!”
“我在岸上…挺好的。”时禹发出的气音低了几个度。
阿哲着急,“阿禹!你…”
“她不一样。”时禹打断,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我不会回去的。”
“可你的尾巴……”阿哲忽然提高了声音,尾鳍重重拍了下水面,“你用腿在陆地上待了这么久,鳞片都开始褪色了!再拖下去,连化形都会出问题!”
这话像根针,扎得时禹喉头发紧,他下意识看了看脚踝,那里的纹路确实比以前淡了些,用腿走路时,骨头里总隐隐发疼,只是他从没告诉过乔妧。
“我知道了。”时禹依旧不为所动,“你先回去,我…我再想想。”
“阿禹!”正提步欲走的时禹回头,阿哲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你知不知道就是她害的你!”
“你口中的不一样,”阿哲冷哼,“她和那些人一样,拿人鱼换钱!”
阿哲还想举例乔妧的恶行,脸色突然大变,声音也顿住,警惕地朝时禹身后的方向盯着。
时禹心跳骤停一秒,他扭头,果不其然,乔妧就抱臂站在不远处。
海风刮得她的头发凌乱散开,在渐暗的天色中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时禹抿唇,后背绷得有些紧,他上前试探性地牵起她的手,眼神带点忐忑不安。
乔妧回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走上前。
她还肯理自己。
心中的不安化开,时禹眼尾扬了扬。
他们在礁石上站定,阿哲缩在水里,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盯乔妧,尾鳍在浅水里不安地拍打,激起的水花溅在她的帆布鞋上,带着浅浅的敌意。
“就是你!”阿哲的声音像淬了冰,“你把时禹拐去陆地上,你能不能放过他?!”
拐……
乔妧藏在袖口里的手指紧了一下,表情有几分不自然,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差点踩到礁石的缝隙摔倒。
时禹适时扶住她。
“我没有!”乔妧解释,目光描摹着时禹清矜的侧脸轮廓,“时禹他是自愿待在岸上的。”
“自愿?”阿哲冷笑一声,尾鳍猛地拍向水面,掀起的浪花扑了过来,时禹挡下,他不满地哼了一声。
阿哲敛了一下眉,对时禹这位好朋友越发觉得恨铁不成钢。
“阿禹你真是被灌了**汤!她将你卖到那个破救助所,我们全族都被抓走研究,你还护她!”
提到救助所,乔妧的脸色霎时发白。
这是她最心虚的事情,也是最对不起时禹的地方。
“是,我承认,最开始确实是我错了,但后来,我已经用尽所有办法去补救、去帮你们了,你别老揪住我一开始不放,况且我当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这里面还有傻鱼的算计呢。
怎么全扣她头上,她也冤啊。
阿哲半信半疑,“真的?”
他尾鳍歪了歪,“你也会救我们?”
“你这什么话?”乔妧瞪他,“我当初也是差点丢了性命!”
时禹一直在试图理解他们的谈话,奈何他俩一会说孤岛一会又说救助所。
跳跃得太快,时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到底在说什么啊?能不能带他一起。
这场辩论最终以阿哲给乔妧道歉收尾。
“对不起,我之前话太冲了。”
乔妧摆手,“原谅你了,我一向大度。”
阿哲跃入大海,回头对着礁石上的时禹摆摆尾鳍,口型无声地说:“三天后,我还在这里等你。”
说完,便摆尾游进深海,只留下一圈圈逐渐消散的涟漪。
回到店里后,乔妧瞅着发呆的时禹欲言又止,“傻鱼…你真的没想起点什么?”
时禹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神情泄气。
乔妧摸了摸鼻子,“不记得就不记得,不用不开心呀,反正那段记忆…也不是非记起不可。”
其实她想说的是那段记忆记起来也痛苦,没必要想起来。
这样轻轻松松在一起多好,没有心理负担,如果想起来那些不愉快,反而需要思考怎么相处了。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把海面盖得严严实实。
时禹躺在床上,秀眉微拢,眼皮偶尔动一下,好似在梦里挣扎。
梦里,他浑身发冷,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无数只穿着白大褂的手伸向他,冰凉的金属器械闪着寒光。
“加大剂量,看看能不能引发能量暴动。”
“提取腺体实验开始!”
人声交织,时禹觉得好吵,紧接着感到身下一疼。
一根针尖扎进了他的尾鳍,麻麻的感觉顺着血液蔓延。
他想挣扎,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抬进一间亮得晃眼的玻璃屋子。
他动了一下,然后画面翻转。
时禹发现自己已经窝在了卫生间的水池里。
此前噩梦里的寒光散尽,面前突然变得暖融融。
乔妧跳了进来,笑着递给他两个大馒头。
然而下一秒她就板起了脸,“这个月的水费比上个月多了几块钱,肯定是你趁我不在偷偷玩水了!”
梦中的他无辜地捧着大白馒头啃,眨巴眨巴眼睛。
乔妧就说他只会装乖,要把他扔出去。
他过去讨好地蹭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嫌弃地撇嘴,不过没有再继续说扔他出去的事。
这些画面像散落的珍珠,串起柔和的光。
可突然,光灭了。
画面定格在出租屋门口,乔妧的眼睛红红的,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面包车。
“他们说…可以送你回家。”
她的声音隐着淡淡的颤抖,别过脸没有去看他。
梦里的时禹傻傻地相信了机构,握紧电话上了车,还恳求她多打电话给自己。
画面又变了,一阵扭曲过后,人鱼救助所冰冷的铁门在眼前炸开,时禹的头很痛,然后刘心言站在他跟前说他的妧妧跳楼了。
他失控了,爆发了身体内的所有能量。
也是那次之后,他的尾巴出现了退化的趋势。
时禹在梦里走马观花了他的前半生。
睁开眼睛时,是乔妧叫醒的。
她捏他的脸,呼了口气,“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一直在抽泣,还怎么都叫不醒。”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妧妧。”
乔妧僵住,回过神,“你,你能说话了?”
时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烫泛红,水汽模糊了视线。
失而复得四个字撞进他的脑海,比任何情绪来得都迅猛。
没给乔妧任何反应的时间,时禹死死抱紧了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怕声音太大会惊走眼前人。
“别不要我,好不好?”
声音里还裹着没散的鼻音,带点哀求的意味。
乔妧瞳孔微微放大,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你,记起来了?”
时禹呼吸乱了一瞬,小心翼翼地攥住她的衣角,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惶恐与忐忑,“嗯。
乔妧不说话了,静静地任由他抱住,垂在身侧的指尖有些泛白。
空气仿佛凝固,每过一秒,时禹都觉得极其漫长,恍若过了好几个世纪。
迟迟等不到她的下文,时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妧妧,”他低声叫了一句,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后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不该骗你的,我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带上了点哽咽,“可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
“我好怕你不肯原谅我,怕我真的就这么失去你了。”
他抬手想去碰她的脸,又怕惹她厌恶,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发颤,“妧妧,你原谅我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嘛?”
湿漉漉的眼神直勾勾锁着她,像是把这辈子的委屈和期盼都揉了进去。
乔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己的思绪现在也好乱。
“妧妧……”
时禹又要落泪了,脚轻轻扫过她的脚踝,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恳求。
“我们…我们就维持现状可以吗?”
她不想去谈,也不想去处理过去那些纠葛了。
这份和睦平静来之不易,何必掀翻重立规矩。
那当然是好的!
时禹求之不得,他破涕为笑,用脑袋去顶她的掌心,全是对她的臣服。
“好,我愿意。”他眼里的光轰然亮起来,像瞬间点燃了整片星空。
乔妧顺势摸摸他的发顶。
三天过得很快。
傍晚,黄昏的橙光洒在礁石上站定的时禹身上,他身姿挺拔,远处看去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手里攥着一只磨得光滑的海螺。
他垂首对着海螺细细低语。
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混着浪声一起钻进螺旋的纹路中。
过往的一切,无论是痛苦还是藏在心底的仇恨,全由海螺收纳。
说完最后一句,时禹用力将海螺抛向深海,海螺扬起的弧线划过余晖,最后带着所有秘密沉入蔚蓝。
泛起的涟漪消失在翻涌的海浪中。
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阿哲如约而至,他索要时禹最后的答复。
时禹说::“我不回去了。”
阿哲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可你的尾巴……”
“没关系,”时禹打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等它彻底消失,我就再也不是什么异种怪物,我是正常的人类,我从此能守护她一辈子,直至白发苍苍。”
于时禹而言,尾巴退化并不意味着失去,更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或许理解成他为了再靠近乔妧近点,心甘情愿褪去海洋的印记,把自己变成能与她并肩的模样更加合适。
阿哲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劝服时禹了,耸了耸肩,“好吧,那我走了。”
“嗯。”时禹望着远处的船帆,阳光刺破了云层,在海面上铺出一条金路,“谢谢你,阿哲。”
“朋友。”
阿哲在彻底游向深海前,丢给时禹两个字。
时禹笑了。
不远处传来乔妧的呼唤声。
他回头,乔妧站在沙滩上朝他招手,“时禹!”
“回家啦!”
海水涨涨落落,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要一直延伸到时光的尽头。
——全文完——
撒花 ! ! ( "?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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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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