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重因素的影响下，江湖侠士们仅有的那一丁点儿幻想，统统被浇了个透心凉。
失落自然是有的，可转念一想，就算过了绳桥，到比武场上还是得被人踩在脚下，此时过不过得去也没那么重要了。人生不易，总是要自我安慰，才能砥砺前行的嘛。
“诸位先休息半日，晚上韩某设宴接风。”
“多谢盟主大人！”
“多谢盟主大人！”
山庄小厮赶忙转动轮轴将吊桥放下来。“哒”的一声，桥身正好扣在对岸的石阶上。武林人士和帮主家眷们纷纷踏上吊桥，鱼贯而入。
“姐姐！姐姐！”楚维跑在了最前头。
“你们来干什么？一个急着赚钱，两个忙着治病，这儿可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
谢鸠一脸堆笑：“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跟楚大小姐都仰慕萧九公子大名，今日来就是为了一睹天人之姿！托您的福，谢某今日竟然还能来承命山庄一游。至于他俩嘛……”
楚缨原是想来看一看她，却也知道医者以病患为重，最不能分心。他自知理亏，面上仍强装信心满满：“怎么？我还来不得了？这门儿上也没贴着禁止楚缨入内。”
“不关神医的事儿，是我想来看看中原武林的盛会，他自是要陪在身边的。”元璋大方笑笑，将责任揽了下来。
楚缨闻言又强硬了几分：“山庄里打打杀杀，我来了好歹能免费接个断胳膊断腿。鉴于你刚刚的态度，我是不会给你治的，你自己保重！”
“呵，鉴于你现在的态度，治不好元大哥，砸了招牌，临渊是不会给你提供食宿的。”她冷哼一声，不忘补充道，“如果你流落街头，记得把阿维给我送过来，好好的女孩子可不能跟你一起乞讨。”
“哈哈哈哈多谢姐姐偏爱！不用他送，到时候我自己就飞奔去找你嘻嘻。”
青州偏冷，山里更是寒冷彻骨。韩鏖一早便遣人给各房各院送去了上好的庐州炭，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五个人吵吵闹闹，一起住进了无澜的院子。楚维与她一间，其余三个男人各一间。小院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比前些日子不知多了多少人气儿。
游哉院坐落在山庄最深处，四周都是密林，远离人烟，听说曾是项盟主为师弟游哉子建造的。
院里明亮干净，简洁却不失精致，每一个物件都透露着主人的良好品味。
“公子，都是我没用，拦不住韩盟主。他散出话去，说你要来争夺盟主之位，硬生生将你逼回来了！”小童哭丧着脸，手中绞着自家公子褪下来的斗篷。仔细一看，这不正是悬崖边拉住无澜的侍子么！
萧九看着眼泪打转的小孩子，温声安慰：“我若是不愿回来便不回来，与他无关。”
他如是说，心里却明白，自己在人生的漫漫长河中，只是一叶随波飘荡的浮萍，太多人以为能主宰他的命运，包括韩鏖。
当年，天下除了韩盟主，再无人能保他平安。他在承命山庄深入浅出十余载，既感念他的庇护之恩，又苦恼于他的愚忠与偏执。
韩鏖一心想将历史复位，将错误改正，然而历史的车轮已然转动，无人可逆，顺者昌，逆者亡，稍有差池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公子，那你有没有找到盟主大人要的东西呢？”
他并不答话，透过一扇半圆的窗户，看向院子里的几株梅树，慢慢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找到了。
正因为找到了，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才明白韩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所以，纵千般不愿，也不得不归。
酉时，无澜一行来到设宴的正院。
正院一改朴素的风格，富丽堂皇。设宴的露天高台从高至低有四五级，最高一级上摆着盟主的横桌软榻。下一级是临渊破执的位子，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再下一级则是四帮之位，顺带还加上了武状元冯黔与萧九公子。其余的二十四派、散兵游勇便随意地围圆桌而坐，并没有固定的位置。
引路的小厮见她带着三五个同行之人，又看了看已经铺设好的位子，面露难色：“孟师父！这……”
“无妨，安排四个底下的位子就好。”
“您稍等，小人即刻打点。”本以为是个难说话的主，没成想这般通情达理。小厮作揖，连忙应下。
楚维撅着嘴抱怨：“还是姐姐懂我，跟着那些大人物们一起吃饭，吃啥都不香。”
“听这意思，好像楚大小姐能常常与人家在一处似的。”谢鸠不由哀叹，“我堂堂谢家长房长孙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哪回不是坐在上首！就连元璋……”
“咳——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介粗人，怎么会计较这些？”元璋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亲切地拍了拍。他掌力极大，将谢鸠单薄的身子震得一阵发麻。
“哼，奸商界你是数一数二，可到了江湖上，就得按照江湖的规矩！你那点臭钱，还不如我的花拳绣腿有用！”
两人喋喋不休，一见面就拌嘴。
谢鸠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纨绔做派，但说到底还是摆脱不了上层人士与生俱来的娇矜与高傲。
楚缨扶额，对这一对儿冤家很是无奈：“阿澜，自己的酒量自己清楚，待会儿别逞强。”
“呵，别担心我了，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能把这帮人管好就阿弥陀佛了……”
无澜目送他们离去，孑然一身立于院落中央，四周环绕着空空的座位、忙碌的下人，不由生出一丝苍凉之感。她缓缓登上一级一级的台阶，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仿佛要将武林的不堪全部踩在脚下。
“这院子本是崇德皇帝造访时修的，阶级分明，高低有序，可再怎么冰冷压抑，也不过是仿着宫中的样式做的，不及万一。”
她脚步一滞。不知什么时候，萧九已经来到她身旁，跟着她走了许久。
头一次离他这么近，只觉得他再没了说出“必废盟主之位”时的迸发，又成了老成自持的九公子。
冠发纹丝不乱，每一根发丝都服帖至极，鼻梁高挺，两道横眉入鬓，目光炯炯，流露出一股子与浑身上下清冷气质不符的劲儿来，霸道而极具魄力。
无澜一惊，觉得这一双眼睛似曾相识。她正要细看，那人已经垂目避开。
忽然想起江湖中流传的一句话：遇九而酒，人自醉矣。她怕萧九心生误会，错觉自己爱慕他的美色，于是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我倒忘记了，九公子在承命山庄长大，自是了解得通透。”
他不再接话，二人便安安静静地并肩走着，直至落座才拱手而别。
到底是武林难得的盛会，江湖人士齐聚一堂，四帮二十八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高台上的人自然舒服，下面则像一大锅稠粥似的，挤了三四百人。
韩鏖起身，举起酒杯，朗声道：“武林盛世，四海升平。诸位皆是安国兴邦之中流砥柱，皇族宗室之左膀右臂。今日得见在座英雄好汉，实乃韩某人之幸。且痛饮三杯，祭天地，敬先贤，迎万宾！”
“祭天地，敬先贤，谢盟主！”
众人一同相和，将头两杯酒倾泻于青石砖上，将第三杯仰脖而尽。
一时间酒气冲天，洌香四溢满庭芳。
无澜不解地皱眉，执着桌上的酒壶又续了一杯，轻抿一口，细细品着，终于确信自己这壶酒与众人不同，味道清甜，没有一点儿冲劲儿，倒像是新泡的花茶。
她故作失手，将“酒”洒出来一些，用银针试毒。承命山庄规矩极严，章法自成一派，该不会有人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只是，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孟师父，孟师父。”
她倏地抬头，只见眼前有一女子轻轻唤着自己。
女人烟眉如江南秋水，眼眸则是水下锦鲤，脸庞红润水嫩，嘴角含羞。她拖着长长的裙摆，细腰随着空中弥漫的酒气微微荡漾，叫无澜心神一凛，一下子回过神来。
“嗯？你是……”她捏着白玉酒杯，猛地站起来。说出来怕人笑话，她向来对这种充满女人味儿的女人有些怵。
女人抿唇轻笑：“妾身乃冯黔内室。闺中常闻临渊孟师父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女中豪杰，英气非凡。若寻常女子瞧见您此番男装打扮，恐怕也会心动不已吧！”
嘶——无澜一阵头皮发麻：“冯夫人见笑了。我不穿女装，只是懒惰罢了。”
“若孟师父懒惰，那这江湖之中怕是没有勤奋好学之徒了。”她浅笑，将手中的酒向前送了送，红唇轻启，“这一杯妾身敬您。愿，怜心诚不欺，慧智而明白。”
怜心诚不欺，慧智而明白。
无澜觉得她话中有话，意犹未尽。
她一饮而尽，冯夫人身上的熏香混着杯中的甜蜜香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谁料想，冯夫人善饮，拉着她喝了好几回。她心想壶中不是酒，倒也无妨，因此也没推脱。
女人又美言了一番，才行了礼施施然朝台下走去，为自家相公布菜斟酒，惹得旁人艳羡。
周流吃得油光发亮，阴阳怪气地说道：“师弟好福气，美人在怀，美酒于杯。一别数年，你倒混得越发出息了。可见塞翁失马，所言不虚。”
“周帮主吃醉了，我早就不是您师弟了。”
“武状元，当年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赶出去了？听说是你把陈舒安气死了，是不是真的？”海归潮声音很大，他向来是个肆意妄为的，此刻又醉意朦胧，哪里会顾及别人的脸面。
冯黔搁下酒杯，冲他笑了笑：“我贪了杯，说错话，故而被逐。”
“啊！就这点儿鸟事儿？”他提高声调，难以置信拍着桌案又饮了一杯。
周围人一下子都看过来，周流一脸家丑不可外扬的憋闷表情，不置可否。
无澜心中发笑，海归潮也算傻人有傻福罢，被人阴着骂了也不知道。
她一偏头，恰好看见坐在一旁的萧九。
那人正勾了唇角微笑，大大方方端起酒杯遥遥相祝。
她看清楚了他的口型，手下一抖，将酒洒出几滴。
“梅花酿，酒味淡，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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