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初春，花园就绿油油的，因为房子的上一个业主特意选择了这种四季常绿的植物，湖蓝房顶和白色墙壁让整幢房子都这样静谧。
殿堂一般的客厅只剩下贺方和梅七两人，窗外喷泉淙淙，贺方说：“可惜，你现在看不到。”
江褪要迟到一小时，于是贺方得到闲暇时间，他想要把梅七安置在景别中，与背景一起，赏心悦目。
他喜欢收藏一切昂贵又华丽的东西。
而现在他已经得到了最贵的一个。
时至今日，他已飞黄腾达。
贺方问：“你为什么姓梅，我不喜欢这个姓，以后你要改掉。”
梅七：“很多人都这样对我说，你有什么新的理由吗。”
贺方：“中心机构的创始人姓梅，你知道吗。”
贺方：“梅家选择了完全错误的道路，造出有异能的人造人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人类的生存空间被挤压了，无论怎么想，正常的进化路径都该是脑机接口、人脑二进制化，现在是完全的弯路，而且很可能直通死路。”
梅七说：“你现在正在做的事，也是一条死路。”
“我在努力纠正梅家人犯下的错，而且一个人的世界里只需要有他自己，人不需要其他人心，需要的是npc。”
“我是个书呆子，我从来都不懂人心，我尚且已经觉得人的心面目可憎，你从小就能听到别人的心声，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他一眼就看出梅七具备一定程度的精神变态，但这对于拥有精神控制这项异能的人来说，程度较轻。
“我觉得”，梅七幅度很轻地笑了一下：“可是我曾经读过一个人的心。”
像水晶一样脆弱易碎，却又像钻石一样刚毅坚韧，璀璨得令他喟叹。
贺方望向梅七眼里的光：“看来你运气很好，你看起来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如果你不是人造人，我会以为你出身不错。”
梅七有一种只和出身与样貌挂钩的特别气质。
这种不由奋斗得来的，由天亲自赏赐的最好最昂贵的东西是贺方年少不可得而梦寐以求一生之物。
梅七说：“那你猜测王贪狼出身如何。”
“非常好，但她与你不同。”
“怎么不同。”
“她是女的”，贺方说：“我猜测，她和梁翊坤一样，在成长过程中掌握更多权力的那个人是父亲。”
梅七：“你这不是很懂吗，对人。”
“传言说指挥官与王贪狼领袖关系匪浅，难道是真的？”窗外雕像上的喷泉断流，贺方疑惑，“坏了吗，我有让人好好维护的。”
梅七说：“不，只是设置了定时，开关在侧面的工具间里。”
贺方的动作迟滞一秒，他猛地回头盯住梅七：“你——”
梅七继续说：“你从一个叫做舒天的女人手里买了这幢房子和01园区。”
贺方的眉头逐渐拧了起来：“我没有告诉过指挥官这件事。”
梅七说：“舒天，是根据天枢编造的假名。”
“我的姓氏虽然很花哨，但其实作为音节来说很难读，梅天枢就很难听。”
贺方想到了什么：“你——梅——”
梅七说：“她喜欢象征帝王的星星，可是家里已经有人用了北极星，所以她不舍得再放弃天枢，而且我猜——”梅七低头轻笑了一下：“她同你一样，憎恨这个姓氏，她不愿姓梅。”
“所以，她将天枢化为贪狼，改为王贪狼。”
贺方脸色一僵，不再用那种欣赏的眼神看梅七：“你不是人造人，你是王贪狼的——”
他只喜欢人造人，他讨厌自然人。
或者说，他畏惧自然人，面对自然人，他没有自信。
梅七：“叔叔。”
贺方的眼神一瞬间灰败。
他不敬佩、崇拜或者畏惧任何像他的父亲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半辈子如履薄冰，直起腰来做人的那天早已错过生命最好的年华，即便飞黄腾达了，生命的质量也相当低下。
他只害怕那些没有当过一秒下等人，从生下来的那个瞬间开始就能恣意妄为，发自内心视众生为草芥的人，这样的人永远不用懂和着泪水把人生的苦硬咽下去的感觉。
他往后退了三步。
一种反胃和恐惧的感觉席卷他的全身。
梅七：“新历元年，我被关押在中心机构的监狱，所以一部分财产转移到了她手里。”
“十年前，清理江褪和她的门徒——江渡也杀了一批人，中心机构的资金链出现问题，所以她把这块地方卖了。”
贺方那木然的脸出现罕见的惊骇：“01园区是你的……那些机器……精神力——你的异能，你——”
他骤然想通这之间的关隘，除恐惧以外，更多的是挫败，追求将人二进制化这件事他已耗费半生，却只是达到百年前梅家的起点。
还是一个已经被搁置的项目。
他惊为天人的大业是王贪狼日理万机之中随意处置的一件小事。
即便这皮囊不属于他，他的绝望与崩溃也这样清晰地浮现在眼中。
他喃喃自语：“我生下来就有的东西已经决定了我百分之九十的人生——不，我生下来就没有的东西决定了我百分之九十的人生。”
梅七终于动了，他向贺方走来：
“你生下来就有的东西是才华，但你恰好翻出了我最讨厌的事。”
贺方发出一连串笑声来，他的面部神经不太听他指挥，看起来有些古怪又带着一丝惨意。
梅七：“你没有继承人，你死以后所有财产会移交到22区手里进行拍卖，我会重新买下这里。”
贺方张开双手，房子的地基开始颤动，
“就算你没有人造人禁令限制，你现在受了重伤，就一定能赢我吗？”
*
李三打开定位看，她刚才用异能在霍截、聂程和她们的手下衣服里放了数量不等的追踪装置，这些人在01园区里。
李三说：“要不要叫楚平彰过来见见老师。”
李三又说：“算了，太危险了。”
F被22区分部的人抓进车里，路过李三身边，对她说：“就你们俩去，别带多余的人，带的越多，越危险。”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霍截希望你多带一点人，所以你不应该这么做。”
李三：“你说的话我也不敢信啊。”
F乱回：“温明勋很关心你，你别被她骗了。”
李三：“？”
F已经被押解走了，李三突然有点反应过来了，她不可思议地指着F的背影，问江渡：“他什么意思？”
江渡哈了一声，是想起往日种种“梅逾”和温明勋的日常，他说：“怪不得。”
李三心系温明勋的感情安全：“什么怪不得？他干什么了？你把话说清楚。”
江渡说：“你放心，温明勋很讨厌他。”
“跟讨厌你的程度比起来呢？”
江渡：“……一样。”
李三说：“哦那没事了，走吧。”
江渡：“……”
*
李三站在01园区最高一栋楼的顶端，霍截的定位就在她脚下的这栋楼里，但导航一帧一帧卡顿，方向不停地翻转，像出错了一样。
地图上呈现出的是这里原本存在的正常建筑群，但眼前只剩她脚下这唯一一栋建筑，样子很诡异。
很像有一只手，把地图翻折数次，使得建筑物都重叠在一起，缝合出一个全新的庞然大物一样。
李三说：“贺方的异能。”
贺方是学计算机的，不是学土木工程的，这样乱改建筑物结构，塌了怎么办。
要是温明勋在这就好了，她的眼睛能看到里面的情况，现在她们俩只能硬闯。
李三照例打破最顶端一面窗户跃入楼中。
楼里不再是任何日常的工作、研究场景，而是一座由无数条楼梯和楼道构成的迷宫。
贺方把周围几栋楼的楼道、楼梯以及房间全部拆出来重新组合了，各种角度各种方向塞满了这个空间，互相交叠、横斜遮挡，向下延伸，看不到尽头。
李三现在就站在一截楼梯的边缘处，她探身向下看，这栋楼高达二百四十三层，二百二十层之下都藏在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到。
眼前场景骤变，她耳边响起地基震动的声音，下一秒她已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白色的电光从江渡周身浮起，照亮这个空间，她才发现她和江渡身处一段通道之中，头尾都是楼梯，墙上有一个歪歪斜斜的楼层标号，是165。
她看传讯带，没信号了，霍截的定位也因此消失。
她走到楼道尽头的楼梯边向外看，江渡扔了几个光球出去照亮外面，但范围也很有限，目光所及都是一些随意连接起来的通道和楼梯，完全没有光源，一片漆黑寂静。
她们被贺方拖进了迷宫深处，而与真正迷宫的最大区别是，这些由贺方随意拼凑的结构不一定有解法，很可能每一条都是死路。
可以拆了这里，只是庞然大物万一倒塌，会伤及四周的居民，甚至可能造成地基塌方，损失不可估量。
她们只能先沿着楼梯往下走。
“小心——”江渡忽然往后拉了她一把。
霍截凭空出现在她们眼前，手里拎着那把黑色的刀。
霍截出现，她竟全无所觉，是霍截变强了，还是她的感官变迟钝了？
江渡放大光的范围，她看到，聂程和手下站在旁边的另一条楼梯上。
贺方单独站在远处。
而更远处，在所有人上方，一条横跨半座建筑的空中廊桥上，一个中年往后，身形单薄的女人正依靠着透明的玻璃栅栏抽烟，姿态仿佛事不关己。
江褪。
再见到这张脸，李三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江褪也在看她。
只是这么多年在梦中求老师回头，从来没能再看清的那张脸，此时此刻面容淡然，如梦似幻。
像许多年前她在写作业，回头看，温明勋坐在地毯上搭积木，而江褪藏起其中一个塑料小人放在书柜最顶端，假装看书，等待温明勋抬头发现这个彩蛋。
然后江褪会带温明勋出去买蛋糕，所有温明勋喜欢的口味全部都要买，温明勋只吃一口或者原封不动就扔给不想浪费粮食的她，她再强迫楚平彰和江渡一起解决。
“老师买的，不想吃也得吃。”
她差点忘记了，她从十五岁开始和温明勋一起住在江褪家，直到正式工作之后搬出去和江渡同住，她和江褪一起生活过五年。
温明勋有一半时间住在她家，另一半时间回到江褪家，温明勋最喜欢的人是江褪，江褪死的时候温明勋才十六岁。
江褪与李三对视片刻，将视线挪到了她身后的江渡脸上，江渡开口：“老师。”
他从未设想过重逢江褪的画面。
江褪带他到中心机构那一年，他两手空空。
江褪死的那一年，温明水对镜头鞠躬道歉，宣告自己无限期退出中心机构，楚平彰写声明改掉姓氏，他又一次两手空空。
他跪在江褪的遗像前道过五百次歉，每周一次，为了他每周一次去1区从温明水上课的教室路过。
新历八十八年的最后一天，他决定离开中心机构，这一年，他不必再对江褪的遗像道歉。
他依然两手空空，只是既然两手空空，为何又积重难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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