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我最早的记忆是一只乌鸦。
它从湛蓝的天空飞下，咕咕叫着落在我肩头，用漆黑的眼睛与我对视。我好奇地抬手摸上它的羽毛，手指探入它布满羽毛的胸脯，手感温暖光滑，贵族的丝绸是这种感觉吗？我不知道。
我的动作粗鲁又冒犯，但那只乌鸦并没有逃走，它的眼神沉静，仿佛一个有智慧的人类，只轻轻啄了啄我的手指。
我对这只远道而来的奇怪动物充满探索的热情，站在田垄上，努力踮起脚，从旁边的麦田里揪下几粒麦穗放在手心，递到它嘴边。但它歪头避过，并不想吃，而是张开它黑色的鸟喙，轻轻夹住我的手指。但它应该知道它吃不下这个。
“尤安！”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我转过身，看到个奇怪的褐发男人。
男人三十几岁的样子，模样普通，唇周蓄着圈修理漂亮的胡须，穿着黑色羊毛外套，戴着夸张的礼帽，马甲上垂下黄金做的表链，可黑色修身长裤下却是双劣质的草鞋，走起路也一瘸一拐。特别是走进麦田里以后，高低起伏的土地让他夸张得像个故意搞怪的小丑。
我冲他哈哈笑起来。
他也在笑，神情温和并不生气，但看到我肩头那只人性化的乌鸦时，男人怔住，停下了脚步。
乌鸦扇了扇翅膀，却并没有飞走，反而从肩膀跳到了我的掌心。
“卡多斯，你瞧他，多机灵可爱，我可以养他吗？”我兴致勃勃地问男人。
“这可不是个好东西。”男人说。
“但我喜欢他。”
“乌鸦是死神的使者，小尤安，你应该担心他晚上会变成鬼魂吃掉你，到时候你可就没办法找我哭鼻子了。”男人笑眯眯道。
“才不会，”我皱皱鼻子，带着乌鸦路过男人，努力扬起下巴斜眼瞧他，却只能看到他长裤上溅到的泥点，“黑宝石爵士很听话，你应该担心我会不会让他吞掉你。”
“哈哈。”男人哈哈笑着将我从地上抱起，坐到他肩头，“那我该向您和您的···黑宝石爵士忏悔吗？以免在晚上被他悄悄吃掉。”
“这就对了卡多斯。”我带着那只乖巧得不像话的乌鸦坐在男人肩头，玩着乌鸦翅膀，被他一瘸一拐地从麦田带到小路上，那里已经停了一辆马车。
“该上车了。”他走到车旁，把我从肩头放下，看到依旧安静地待在我掌心的乌鸦时微微一愣，“你应该为你的黑宝石爵士找个笼子。”
“为什么，他很乖，不会乱跑的。”我奇怪道。
“就是因为这个，他们会把这种奇怪的东西当作魔鬼烧死。”
“我不准！”我紧张地把这只鸟儿藏到怀里，感到它轻轻地用脑袋蹭我的手指，柔软又温暖。
“那就保护好他。”卡多斯把我送上车，自己坐在车厢前端当起了马夫，“好了小尤安，出发了，你叔叔达利可早就等着见你了，他有个非常漂亮庞大的庄园，你能在里面称王称霸。”
*
“弗里西斯先生？弗里西斯先生？”
我骤然回神，手里还拿着那封暗黄色的信封。
菲林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些打量，“您怎么了？”
我勉强笑笑，“可能是这几天忙着赶稿没怎么睡觉，忽然有些头晕，您不必担心。”刚说完我就感到手臂一紧，微愣扭头，瞧见了泽维尔，他的手正握着我的胳膊，紧紧的，眉头也微微皱着。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我没事。
他松开了手，我正想继续和菲林医生谈谈信件的事，却忽然感到脚面被另一只脚踩上，并轻轻的碾了碾。
泽维尔。
我立刻看向他，他歪头看我，眼睛一反常态得睁得圆圆的，表情无辜，像只干了坏事又不愿意承认的绿眼睛猫咪，想用这种姿态骗取主人的怜惜。
不得不说他干得相当出色。
我扭过头继续谈事情，由着他踩在我的脚上，让我专门传来赴宴的皮鞋上留下脚印和不该出现的褶皱。
小孩子嘛，总是顽皮些的，由着他就是了。
“我记得您和您的弟弟就来自伯克劳拉，对吧？”菲林医生问道。
我摩挲着信件点点头。
“那您认识这位卡多斯·加菲尔德先生吗？”他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正安静吃东西的泽维尔。
我心中一沉，知道泽维尔的姓氏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泽维尔也抬头，回看过去，神情非常淡定，眼神平静，和方才的模样没有一点相像，甚至带着些贵族专有的高高在上的冷峻。
“菲林医生，不瞒你说，”我苦笑一下，打断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暗流涌动，“我们都认识他。”
菲林医生眉毛一挑，没想到我会就这么简单地承认。
“他是泽维尔的堂叔。”
“堂叔？”
我点点头，“泽维尔的父亲也是靠这位堂哥才成为了低级骑士，不然以他酗酒如命，每天发酒疯的丑态，谁会选他做骑士？可惜十几年前卡多斯堂叔漂洋过海，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就再没见过他，不然哪里还用得着跑霍利安。”我笑眯眯说道，手心却渗出些汗，但好在这次右手并没有不受控制地发起抖。
“原来是这样。”菲林医生说道，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相信了我的话。我心中发堵，忽然后悔来赴宴。
我并不想将泽维尔的身份暴露太多，即使如今他一无所有，也总有能被利用上的东西。
我自认为表现得非常淡定，伪装得也十分真实，但或许是泽维尔与我相处太久，他很轻易地看穿了我的不安，在餐桌下探出手，按在我大腿上。并在我扭头看他时，轻轻地牵起唇角笑了笑。
心绪瞬间被抚平一些。
“您怎么得到的这封信？”我反问菲林医生。据我所知，卡多斯往来的朋友中并没有什么姓菲林的。
“这个吗？一位朋友送的。”菲林医生笑笑，但转瞬收起笑意，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弗里西斯先生，我是否能信任您？”
“当然。”我同样端正态度，严肃地直视菲林医生，“我不会出卖我的雇主。”
他凝视我眼睛半晌，似乎在确认我是否真的可信，得到我坦然认真的回视后，他忽然一笑，“好吧弗里西斯先生，我相信您，同样相信我的女儿，实话说，如果不是她强烈向我推荐您，并说明您就来自伯克劳拉，我并不会考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翻译。”
“我相信您的品行确实可靠，但作为一个翻译，名气也同样重要，不是吗？”他抬了抬眼镜，看着我说道。
我沉默着，有些难堪，但这确实是实话，我无从反驳。
没有名气的翻译就会像我这样，接点最琐碎，没人愿意接的稿子，领着最低等的薪水，还得时不时接点商务方面的工作才能攒出点钱。
泽维尔忽然起身，脸色非常难看，拉住我胳膊就想将我拽起来。
他生气了。
我心下有些安慰，又觉得有些好笑，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最关心在乎我的那个，可菲林医生说的就是实话。
我轻轻拍拍他胳膊，安抚他的情绪，站起身，对菲林医生说道，“感谢您的款待，今天的午宴非常丰盛，但我身体不太舒服，今天就先告辞了菲林医生。如果您明天上午方便的话，我会过来为您翻译这封信。”
菲林医生皱起的眉头松开，微笑道，“那就麻烦您了，弗里西斯先生。”
*
回家路上，泽维尔依旧生气，但他生气的方式并不是吵架或者揍人，而是用沉默和冷淡作为武器，刺向我这个惹他生气的罪犯。
我走在他身后，瞧着他故意远出一大截的背影，有些无奈，他还在生气我没跟菲林医生吵起来，更没跟他走，而是由着他对我随意评判，甚至带了些俯视。
但这也没什么啊，他说的并没有错，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包括我的编辑威廉先生，我清楚我的定位。况且，我确实想看看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卡多斯什么时候有了个尼利亚的朋友。
瞧见我半天没追上他，泽维尔并没有回头，脚步却变缓了些，似乎怕我追不上他。我同样没辜负他的好意，很快赶了上去，拉着他的带了些凉意的手放进我兜里。他并没有挣开，却扭过头不看我。
我有些好笑，手臂搭上他肩膀，揉揉他头发，“泽维尔，还在生气吗？”
他没看我，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笑容又大了些，手指从泽维尔的头发落在他脸上，捏捏他鼻子，“还在耍小脾气？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弯腰低头，凑到他耳边，笑眯眯道，“谁揍了爱德华？”
泽维尔步子一顿，抿了抿嘴，抬头，用他漂亮的绿色眼睛瞪我，好像在说，‘我是为了谁？’模样看着竟然有些委屈。
我叹口气。
“乖些吧泽维尔。”见他这样，在菲林医生家还想着好好教训他的我却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只能重新用力地揉乱他头发，却被他反口咬住指尖。
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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