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的没错。”温落晚给青蓝茶盏中添了新的茶水,“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焚尸,别无他法。”
“事实也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如今的潮州人口已达五万,早已经从二十多前那场瘟疫缓过来了。”
“那为何后来风青逾没有回到京城?”左闻冉不理解。
“阮灿和风青逾在南越的所作所为被朝廷官员知晓,引起了震怒。为了平息怒火,太宗即便再怎么心疼这个儿子也别无他法,只好命他在南越治理当地民情,没有诏令不得回京。”
……
上元三十九年秋 南越
南越巡抚府后院,连绵的阴雨仿佛没有尽头,将精致的亭台楼阁都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
芭蕉宽大的叶片被雨点打得沙沙作响,那单调的韵律,敲得人心烦意乱。
阮灿一身素色长裙,并未添披风,就那样凭栏而立,背脊挺得笔直,细小的水珠溅湿了她的鬓角和额发,她却浑然不觉,深邃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院中那片晾晒草药的棚架下。
这是她来到南越的第六年,却仍然没有习惯这里的天气。
一阵急促但刻意收敛的脚步声打破了雨声的统治。阮本身上的湖蓝色直裾下摆已然溅满了湿漉漉的泥点,裙裾边缘沾染着长途跋涉的痕迹。
她甚至没顾得上擦拭,便将沾满雨水的油纸伞匆匆递给身后的侍女,几步并作一步上前,径直抓住了阮灿冰凉的手腕。
那手腕纤细却蕴藏着力量,此刻却冷得像寒潭深处的石头。
“阿灿!”阮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气息有些不稳,“必须立刻跟我走!”
她瞥了一眼四下,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耳语:“父亲的信……今早好不容易飞到了香山,却直直坠落在院子里,一边翅膀带着寸许长的箭伤,血都凝固了!”
阮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但并未抽回手,也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视线依旧胶着在那片棚架下几株灰白色的干草上——那是白花蛇舌草,是瘟疫后期被证明最有效的救命药草之一。
那时的场景瞬间回到脑海,绝望的哀嚎,冲天的火把浓烟,绝望百姓眼中的恐惧与怨毒……
“姐姐在陆浑县时。”阮灿开口了,声音很平,甚至算得上冷静,“就曾不厌其烦地教导过我。你说,对待民怨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强压如同筑坝,一时奏效,终归埋下滔天巨祸。”
她终于转过头,眼神清亮,直视着姐姐焦急的面容,“这个道理,我刻在心上。可南越当时是什么情形?‘疏’?往哪里疏?人心惶惶如同炸开的蜂窝,等‘疏’出一个头绪来,恐怕整个南疆都要变成人间炼狱!”她的语速渐渐加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在她说到“人间炼狱”四个字时,一阵清脆稚嫩的咯咯笑声,如珠落玉盘般从月洞门的方向传来。那笑声瞬间截断了阮灿略显激动的话语,像暖阳融化了冰层。
风青逾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回廊转角。他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太子的威仪,多了一丝居家清贵。
他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约莫两三岁年纪,正是蹒跚学步、最惹人怜爱的时候。
小女孩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他衣襟上暗绣的蟠龙纹,另一只手指着廊下的积水,开心地叫嚷着:“下雨啦……下雨啦……”
那张酷似阮灿的小脸上,洋溢着全然不识愁滋味的纯真欢乐,无忧无虑得像一朵初绽的花。
风青逾的嘴角随着女儿的笑颜漾开温柔的弧度,但当他抬起眼帘,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廊下姐妹对峙的情景,尤其是阮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恳求时,他嘴角的笑意便悄然冻结、敛去。
喉结在劲瘦的脖颈处上下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阮灿身上——那是一种深切的疲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忧虑。
“阿迎……”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却又揉进了无法言说的请求,“听姐姐的话,回京吧。”
阮灿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她攥紧栏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木刺悄无声息地扎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的清醒。
“我若离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般的锋利,“那几位秦王‘好意’派来‘协理治理’、整日眼高于顶的御史大人,明日就能捏造出一沓罪状,给你扣上个‘勾结苗寨’‘拥兵自重’,甚至是‘意图谋反’的弥天大罪!他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等着把你拉下太子之位!”
她情绪激烈,胸膛微微起伏。就在同时,风青逾怀里的落落像是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激荡,又或者是单纯地被廊下的新奇景色吸引,扭动着小身子,咿咿呀呀地张开手臂朝阮灿扑来。
阮灿所有的锋芒瞬间收敛,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倾身向前,稳稳地、极其温柔地将小女儿搂入怀中,那接抱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呵护,与方才那凌厉的话语判若两人。
落落熟悉地偎进母亲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怀抱,小脑袋依赖地蹭着她肩窝。
阮本何等敏锐,立刻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软肋。
她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解开自己带来的一个随身小暖炉——里面是她带来的上好银霜炭。
随即不容分说地塞进阮灿唯一空着的左手。暖炉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来,试图驱散妹妹周身的寒气。
“阿灿,你还记得张筠州吗?”阮本的声音放得异常和缓,带着一种追忆往事、引导理解的语调,巧妙地避开令人窒息的“罪名”和“性命”,“当年在陆浑县,那个仗着商会势大,敢公然指使车夫冲撞官轿的倔强商人?”
“我初时与他针锋相对,差点治他个藐视公堂之罪,可后来呢?”她温润的目光落在落落因好奇而睁得溜圆的眼睛上,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孩子鼻尖柔软细嫩的绒毛,“后来我明白,砸了他的铺子,只会让县城富户个个噤若寒蝉,逼他们抱团与官府作对。我没有选择砸店,我选择扶他一把,让他的货顺畅往来中州三郡。结果怎么样?他成了商会会长,成了官府最有力的钱袋子、消息库。化解矛盾,有时需要的是‘渡’,而不是‘断’。”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落落的小脸上,目光却深深望进阮灿的眼底:“可这次南越的事,两千条人命啊……无论当时多么迫不得已,它都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它已被铸成了一柄‘好刀’,此刻正悬在京城宣政殿的上方。”
“而这柄刀最锋利的刃口…正对着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啊。”阮本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将“杀身之祸”的**真相,包裹在“刀尖对着至亲”的痛楚中,直刺阮灿内心最柔软、也是最致命的地方。
风青逾的眼神因阮本的话而暗了暗,那是一种深沉的痛楚和无奈。
他沉默地从落落的小襁褓里取出一枚沉甸甸、纹路繁复的赤金虎符。符身不知何时沾染上几点深褐色的、已然干涸发黑的血渍。他没有过多解释血渍的来源,只是珍重地将这象征庞大力量的兵符重新放回落落的小被子里,仔细掖好。
“带上落落,从这个方向。”风青逾指向回廊深处一条被芭蕉叶几乎遮掩的小径尽头,“顺着密道出去,姐姐知道怎么走。南境十二寨的苗兵,都是桀骜不驯的悍将,他们不认圣旨不认王,只认此符。”
他抬起眼,眼眸深处纵横交错的疲惫血丝几乎要漫溢出来。然而此刻,他眼中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阿迎,相信我,给我时间。秦王一手遮天,依仗的不就是东南盐税和西北军饷盘剥来的巨万钱粮?我已找到了潮州盐税案的命脉,只需撬动一角,必定能让他倾轧而来的大势动摇根基!彼时,京城才是我的战场,而非你和落落的!”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脆响!是回廊旁一盆本就淋了雨、根基不稳的药草花盆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穿堂风猛地撞翻在地,碎裂的陶片和黑色的泥土散落一地。
风青逾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反应,一个侧步,坚实的臂膀猛地向后一拢,用自己的背脊和身体,将抱着落落的阮灿严严实实地护住,同时警惕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窗户和被风吹开的门扇方向。
变故打破了僵持。
阮灿所有的激烈抗拒,在那一瞬间仿佛被那阵疾风和风青逾本能保护的动作冻住了。
她低下头,视线死死锁定落落襁褓边缘露出的那一点赤金色虎符上的暗色血渍。
那血渍就像一枚灼烫的铁印,烫在她的心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雨后草木和泥土的湿腥气,猛地将自己的脸颊完全埋进落落衣领间那熟悉的、带着浓浓奶香和阳光气息的气息里。
再抬起头时,她的长睫如同被雨水打湿的鸦羽般沉甸甸地黏连在一起,眼眶发红湿润,然而那湿润之下,却迸射出一种冷锐如极北寒冰的、近乎恐怖的平静。
“好……”这个字从她唇齿间迸出,清晰无比。
阮本一直紧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地一半。她立刻从随身的包裹里抖开一件用料考究、暗织孔雀翎纹的厚重披风,动作麻利又充满保护欲地将阮灿母女严严实实地裹住。
就在这时,她瞥见妹妹一直垂在身侧、似乎搭在暖炉上的左手——实际上,那只手五指紧扣,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紧紧按在她素色腰带的右侧内侧。那里有一个不甚明显的硬物轮廓。
阮本心头猛地一抽,她知道那是什么——是左修环在阮灿及笄时送给她的错金匕首。
匕首出鞘必见血,而此刻刀柄上错金的纹路,怕是早已被阮灿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在掌心一次次紧握、摩挲得光亮刺目,如同她此刻眼底冰封下的杀意。
檐外的雨骤然变得更加急促,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织成一张巨大的、喧哗的雨幕。
这哗哗的水声,无情地覆盖了廊下一切的私语,也盖住了落落离开父亲温暖怀抱时,小手仍依依不舍地、紧紧揪着风青逾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羊脂白玉佩,发出的细小呜咽和呼唤。
阮灿在披风的遮掩下,缓缓站直了身体,她没有再看风青逾,目光越过阮本的肩头,再次投向那片雨中的草药棚架,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千斤重诺和冰冷的回响:
“五年。”
“以今天为期。”
“若五年后,你还不能从南越归来……”
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寒意,足以让飘摇的风雨都为之冻结片刻。
自此一别,未曾想,竟是永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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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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