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盯着许舒盘子里那两块不同大小的面包。
她知道许舒说的有道理，甚至这应该是他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
既然已经分给你这么多的面包，那就把手里的吃完就好了。起码还能填饱肚子，不至于挣破头去抢更多的，最后连那一小块也不见了。
是谓“独善其身”。
兴许过几年自己也会持有同样的观点，但现在她并不认可这些话。
陆璃用叉子叉起那片更小的面包，放到了大块的上面。
“那么凭什么不是拿到更小面包的人，一并吃掉大块的面包呢？”
陆璃这话说得平心静气，但她眼底燃烧着不可忽视的火苗。
“因为太难了。”许舒叹了口气。
陆璃说：“可是难度大不代表做不到。”
“这种事情，这些事情。”陆璃的眼睛泛着琥珀色的微光，清澈却耀眼，“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不想让它再发生。”
许舒张了口，却把想说的话咽到肚子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
冬天的日落很早。
傍晚五点的时候，许舒带着陆璃爬上了山顶。这里的观景台上，不少人已经架起来三脚架等着拍摄这万众期待的世纪晚霞。
陆璃和许舒找了个角落的长椅，视野很好。
傍晚温度下降，她靠在椅背上，裹紧了身上的冲锋衣：“你为什么会那么执念于日落？”
“天空很美而已。”许舒说。
“传统古诗词的意向里，日落代表苍茫，怅惘，悲凉。许舒，你……”
她没说出来的话是，许舒，这是否代表了你的内心？
又是什么会让你变成这样呢？
但她没能问出口，因为许舒打断了她。
“那为什么不能是期待日落后的万家灯火，或者只是欣赏天空的颜色呢？”许舒笑着偏头看她。
陆璃抿住嘴唇没有说话。
很符合许舒人设的解读——阳光开朗的男生，期待归家的温暖。
“我明白你的意思。”许舒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并不敢看她。
坦诚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把自己剖开解读更是需要勇气。所以多数人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许舒明显属于少数人那一拨。
漫长的停顿后，许舒终于开口。
“那天在车上，我跟你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不是觉得我在你那里塑造了一个多好的形象。而是我自己知道，我不算是个多好的人。”许舒自嘲地笑笑。
他声音发涩，说得很艰难。
“看日落，是我总会做的事。不是因为我有多少悲伤情感，我没那么多愁善感。我只是觉得，太阳落入地平线后，世界即将陷入黑暗，而我享受这一刻。”
这是个相当黑暗且不符合常人逻辑的论调。
孤独，疏离，冷漠。
沉默良久之后，许舒哑声道：“我吓到你了吗？虽然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但选择权在你手上，你可以选择离我远一点。”
他几乎是以自暴自弃的态度在说话。
许舒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一点都不恰当的时机把内心剖开给她看。虽然只是开了一丁点小口，但敏锐聪明如陆璃，一定能感知到其中不见光的一面。
其实今天氛围很好。赛马，晚霞，他们两个度过了大半天相当快乐的时光。这种时候，他应该再把自己阳光温柔的那套皮披上，哄着陆璃更高兴一点。
其实他是想那么做的。
但不知怎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告诉她你的另一面吧，她和别人不一样。
心口那块包裹一切的坚冰流下晶莹水珠，连许舒自己也想看看它融化之后的模样。
太阳一点点落下。
许舒的心比日落的太阳掉得更快，快要入夜的冬日，重新上冻才是顺应自然规律。
陆璃终于出声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乔晓菁的事情反应那么大吗？”
“嗯？”许舒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个。
但他感觉有些事情呼之欲出。
“因为我曾经与她感同身受。”陆璃垂下眼睑，长睫毛忽闪。夕阳西下的光影亲吻这张神赐的脸颊，落下恰到好处的阴影。
“你之前说我们都是在最公平的环境里长大的。也许对你而言是，但对我来说并不。”陆璃的目光远眺着太阳逐渐落入层层叠叠的云彩中。
“体操是打分的项目，主观性非常之大，可操纵的空间也巨大。如果裁判想保谁，按着计算器也要打出高0.01的完成分。国际国内都如此。如果在国内的话，那么看重的东西就更多了，你来自哪个省份，归属哪个教练组，在正选名单中都会有巨大的参考比重。”
许舒看着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当年看过我的比赛，那你或许也听说过，我的成绩在2010、2011这两年非常好。”
许舒当然记得：“所向披靡，断层领先。国内甚至国际都没人能跟你打平手，只要你参加高低杠比赛，金牌不会归属其他人。”他真正认识陆璃是在2013年，但从更早些时候起，他就把陆璃此前所有的比赛录像全部收藏并且反复观赏。
他见过她满身荣光的模样。
“2011年世锦赛之后随即进入备战奥运的准备阶段，我很不幸运地在这时候受了重伤。手肘和肩膀的韧带撕裂，而且手掌骨裂。你知道这对高低杠专长的人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
陆璃轻描淡写地说着她的以前，许舒心里却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但我当然是想上奥运的，因为每个女子体操的运动员，很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奥运。所以我拼尽全力恢复了将近百分之七十的难度。”陆璃像是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受伤，恢复，再到重新把难度加满，这这个过程到底有多么艰难而痛苦。
“我的百分之七十，拿冠军同样绰绰有余。一句话，就是因为教练一句话。主力队伍前往伦敦，我作为替补留在了北爱尔兰。”她模糊了所有事件详情，但结果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许舒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别安慰我，前尘往事而已。”陆璃回过头来看她，玻璃似的眼珠映出绚烂的色彩。
太阳落山，在层层云朵中释放隐入地平线前最后的璀璨金光。
“我想说的是，即使是亲历了这样的不公平，就算我见过了太多并不光彩的地方，我依然对这个世界抱有无穷的期待。它们不该成为困住你的枷锁，因为你的身边总有一天会好起来，而你要试图触摸它给你的温暖。你看，就算是夕阳也会带来暖光。”
“我仍然会满怀兴致地接触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并为将它变得更美好而试图努力。”
陆璃手指向金光闪耀的方向。
她尚且不知道许舒到底经历了什么。
结合他中午那一长串独善其身的表态和这所谓的日落论调，陆璃猜大概是他从前的经历让他把自己锁住了。
希望和爱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无法被触碰，于是历经过绝望的人想把自己锁起来。
掉入沼泽很有可能爬不出来，被冻僵的躯干需要有人拖他一把。
陆璃没觉得他吓人，只觉得他孤单。
“独善其身是一种处世策略。但许舒，别把自己封闭起来，别把自己隔绝在人群与世界之外。放出你的心来感受一下，这里没那么好，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而至于你刚刚的想法，不符合常理的想法每个人都有，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心存善意和温暖，这些不足以说明你不是个好人。”
“至少，我不觉得抱着小猫小狗看日落的人，会是个阴暗无情的动物。”
陆璃整个人都在发光。
太阳已经落下。
而它的余晖逐渐开始将天空染成绚烂画布。橙黄的云后还透出光来，将山顶的树梢草叶一并染成金色，也毫不吝啬地把这点带着温度的余晖洒到陆璃和许舒的身上。
许舒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把目光投向天边，橙黄已经慢慢变红，夕阳似火，他第一次觉得临近黑夜的时分也是温暖的。
陆璃被这幅美景吸引，站起来去拍照了。
天使降临凡尘间。
许舒拿出自己的手机，把陆璃的背影与晚霞一同纳入取景框。
陆璃静立在这片炫目斑斓的色彩之下，如同一幅精心雕琢的美丽油画。
待到天边终于变成粉紫色，这场瑰丽盛大的天空盛宴也该结束了。
·
天边进入蓝调时分，许舒和陆璃一同往山下走。
他们下到半山的时候，陆璃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左脚被石头挡住，右脚上前却踩到另一块碎石。碎石滚落，她失去平衡，下意识伸手抓住身边的树枝。但她忘了，她右胳膊抬不起来，抓住时剧痛让她再次失去平衡，向后仰去。
“小心！”
许舒跟在她后面，眼疾手快托住她的后背，把她接住。
就如同无数偶像剧里的经典剧情那样，两人相隔不过咫尺之遥。
很显然这不是个值得保持的好姿势。两人僵住的瞬间，许舒很快撒开了手。
“上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怎么感觉这路上这么多石块？”陆璃惊魂未定。
她刚刚很危险，搞不好会滚下去，万一后脑勺碰到某块石头后果就严重了。
许舒拍拍她手臂：“害怕就跟在我后面抓紧我，没事的。我经常走这条路。”
“还不至于，好歹我以前平衡能力也是挺不错的。”陆璃嘴硬道。
她忽略了，平衡木和走山路不是一回事。
她走得小心翼翼，反倒摇摇晃晃。
暮色深沉，路灯的微光不足以照亮前路，陆璃终于妥协地抓住了许舒的袖子。
“我说你啊。”许舒笑起来，声音清亮好听，容易让人晕头转向。
陆璃很快从这种少年音魅力中回神，反应过来觉得他在笑她。
于是她悄悄伸出手掐了许舒的胳膊。某人吃痛，“嘶”了一声，为刚刚笑话人付出了小小的代价。
许舒这人，情绪稳定，心态稳定，但总是突然切出不同风格的模样让别人不太稳定。
他忽然正经道：“你很强大，你也总是在保护别人。”
陆璃没出声，脑子懵懵的。
但不知道该接什么，心跳却在不自觉地加快。
“之前叶卓然所谓的你当定海神针，其实是你为所有人兜底，你为她们撑起一把伞。以前是队里的队友和后辈，现在是你组里的实习生。而刚刚，你也在引导我走出来。你总在用自己的强大，就算故作坚强也要试图保护所有人。”许舒把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然后隔着冲锋衣握住了陆璃的左手腕。
恰好的、不令人觉得冒犯，却提供了十足安全感的力度。
“但是陆璃，受伤的时候你也会疼会害怕，赛前伤退你也会难过。为队伍做最后的一锤定音时你会不会紧张焦虑，在律所里挡在实习生身前去跟高层沟通你是不是也会畏惧？剥开伤口安慰别人，你自己也会痛啊。”
天太黑，陆璃落后许舒半个身位，看不清他的表情。
幸好隔着衣服他感受不到自己脉搏的速度。
月光下，许舒的声音温润地流淌着：“你很厉害，你强大且优秀。这么多年无论是曾经当运动员，还是现在做律师你都无懈可击。总有人在说能力越强责任越大，你几乎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了，我说的对吗？”
“可是陆璃，你不是神，你是个人。人不会无坚不摧，所以你也可以允许自己流露没有那么坚强的时刻。保护别人不是你的义务，如果真的无能为力，也不要太伤心难过。”
她像是天使降临在许舒的世界，也降临在她的队友、她的后辈、她的朋友们的世界。
这天使还要带着一张恶魔的脸皮，清高孤傲不近人情，只有最了解的人才会发现她的暖意。
然而人终究来自于凡尘。
山脚平坦的大路近在眼前，许舒放开陆璃，这会回过头来。眼神的温柔发自内心，在月光下皎洁如水。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陆璃一瞬失语。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刚刚许舒抓着她手腕的那一圈有些烫。
最后那半程路，如果有心率测速她早就飚高爆表了。她不知道许舒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些。
其实陆璃一直都要求自己务必做到最好，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把保护别人当成一种责任。
而至于为什么她要承担这样的责任，陆璃更没有想过。她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有很多时候她会觉得自己不够好，没能找到证据帮曾经的队友正名，没能把实习生留下。
但是许舒对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对她拉满高要求的时候，他说，你也可以不用那么强大，别时刻那么坚强。
其实无论许舒对她说什么，她的意志还是会让她变为那个强大的陆璃。她不需要任何人来救赎或者强行给予肩膀说依靠我。
但是有的时候，知道有人还在背后担心自己，能够成为她的后盾，那总归是让人愉快的。
她心里似乎有暖流淌过，感动也宽慰。这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
但许舒站在身前，月光下他显得十分值得依靠。
陆璃莫名一丝不好意思，她顾左右而言他：“我有点饿了，这下面吃的怎么样啊。”
许舒禁不住扬起嘴角，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陆璃。
陆璃瞪他一眼，伸腿踹人。
“陆大小姐您来选，随便一家，我请客。”
她毫不犹豫地向一家私房湘菜馆大步流星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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